文╱歐銀釧
常常想起〈古詩十九首〉的這一句:「行行重行行」。我的生活很多時候在旅行,不斷地離開,不斷地行進。旅途上的人、事、景、物……總是讓人難忘難捨。
旅行是重新整理、拼貼自己。就像是尋找遺失的拼圖。
抬起頭來,是在新加坡的夜裡,近九點。夜色籠罩圖書館。是迷路了,傍晚來到新加坡國家圖書館舉辦的「解析自由心:陳瑞獻稿本與創作」,旅行在陳瑞獻的世界,卻在作品裡迷路了。
蜂鳥就在旁邊。隱約有光。我在哪裡?光從哪裡來?
陳瑞獻,祖籍福建南安,一九四三年在印尼蘇門答臘出生,先後在印尼、馬六甲和新加坡讀完小學,再升讀新加坡華僑中學,畢業於南洋大學現代語言文學系。六十年代起從事現代文學與全方位藝術,四十四歲獲選為法蘭西藝術研究院最年輕的駐外院士。
異常寧靜。有船經過。圖書館裡有船?不是,是記憶之船,擺渡在過去與未來的記憶之船。
二十多年前在新加坡認識陳瑞獻。當時我在他的畫作〈海鷗與玫瑰〉前流連。此後通信往返,我成為他的讀者,並在課室裡賞析他的作品。他送我的畫冊和書本被我剪成一張張,送給學生。
年長的學生默默收著他印在書上的畫,少年學生則在他的畫作和文字裡面找到純真的心。他的作品〈我要有棵榴槤樹就好了〉、〈牧牛圖〉……在課室裡引起共鳴,有些人還試著擴展畫畫、寫作。
好像才是昨日相識,怎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
我在新加坡國立圖書館的十樓展場裡閱讀。站在陳瑞獻的畫作前。
他於一九九○年繪的〈松鼠舞〉就在眼前。這一刻不只是讀畫讀文讀手稿,還讀著記憶。
他最初手繪的兩隻松鼠跳躍在他的稿本裡。
許多年前讀到《陳瑞獻寓言》,讀到這段:「落葉還帶有生命的餘綠,別驚動,別踩到,一片片跳過去……小松鼠仔細跳著,不自覺的跳出舞來。」
慈悲舞蹈在心田。文字是落葉的心事。
作品裡有光。我站在那一縷光裡。
稿本是陳瑞獻生活的長伴,展現他創作的路徑。每個作品都在時間之河行過。筆記本裡的引言、速寫與素描,細密的記述了心識過程。
「世間最小的鳥,每秒鼓翅八十下……它不再為時空束縛。」
「蜂鳥是我的符號,它形容可任意翱翔的自由心。」
他的文字與手稿閱讀著我。
他的畫掃瞄著我。
記憶閱讀著我。
時光閱讀著我。
再相逢,來到新加坡,站在他的作品前,蜂鳥在四周繞著。
他的作品釋放了被監禁的心,安靜了不安的心。
十多歲的。二十多歲的。三十多。四十多。五十或是六十、七十多……
失心者如何找心?
那些在暗夜裡的哭泣,去了何處?
和一些學生偶爾見面,我們總是談起他提供我們放在筆記書裡的畫作:螢火蟲果屋、玫瑰無因由而開、大桃、心動、不丹之春。我們說起他書裡的文字:「我剛從一顆星回來」。這一句解開了囚禁的鍊條,讓許多慌亂的心找到一點光……
緩緩的。無聲音的。一顆顆種子在地底萌芽、生長。二十年,陳瑞獻的作品在台灣成長為海邊山顛的風景。
深植人心。那是他在時間裡的創作。他不知道。
油畫、膠彩、水墨、書法、雕塑、篆刻、版畫、文學、翻譯……他的心不斷發現、不斷創作。
一日,我搭新加坡地鐵,在牛車水站,看見他的書法,人們走在他的文字裡面,有如行走於文字田裡。「運舟汪洋,繫命小島……頓失鄉井,永固客都……」在他的牛車水楹聯,地鐵花崗地板書法上,我讀著人們的腳步。
童年、黑夜、苦澀,生命的擱淺、暴風雨,世人匆忙趕路,等待天亮,等待一點光。
陳瑞獻曾在文字裡提到:「你只要在此聆聽,就會聽到石頭像是江河樹木星辰,說著愛意……」於是,又一日,我去了位於新加坡國立大學醫學院心臟中心,陳瑞獻雕塑的心石雕公園。
康明斯的詩〈我帶著你的心〉是他這一系列石雕創作的起點。四座花崗岩雕矗立在醫院的庭園。有人向水池許願。一個印度女人在菩提樹下的長椅靜坐。
身在新加坡,我想到家鄉澎湖的雙心石滬。康明斯的詩在心裡奔跑:「我不怕命運(因為你是我的命運)……」
那是心啟動的宇宙,不只是石雕,而是愛的擁抱。
這世界許多人被情緒淹沒,有些人被事件絆住。
「開悟給人一雙全新的眼睛。」「于永在的內心安靜中生活。」
我記著他的話語。
他在各地的朋友都來到新加坡參加這項手稿展,我聽見他在致詞時念著他們的名字,好像數唱時光。
近九點時,我才從展覽中走到出口。這時見著他迎面說:「剛剛一直找不到你……」
我迷路了。
是在無語國迷路?遇見蜂鳥指路。
一抹微笑如雲朵在他臉上。那是他的「問候之雲」?
〈問候之雲〉是一件從《陳瑞獻寓言》文字延展的作品。他說,在無語國的國度,微笑是最美麗的表現方式。他的稿本已起草,繪出如古琴的停雲。
等待著,想像著,在他的文字記述中見著一點線索,嘴角向上,微笑來了,如同我們二十多年前的相逢。不需多語,因為我們是「無語國」的居民。
春天,我計畫著新的旅行。我將再去新加坡,再去新加坡國家圖書館,我知道我的靈魂還在那裡翻讀呼吸、微笑、花朵和離合聚散。
我曾失落的心有一塊在那兒的某一個地方,也許是在一頁書或是一朵花或是在風吹浮萍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