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江心靜以畫作〈秋藏歲月〉,抒發對納蘭性德的代表作〈木蘭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的體悟。攝影/林存青
真正的美與平凡無奇的事物間,其實只存在微渺的差異,文人藉由詩詞和藝術創作留下對人世間美好的感悟。攝影/林存青
文/江心靜 攝影/林存青
以文字維生十多年,周日早上,忽然失去面對外界的力氣,獨自在書房讀《納蘭詞》,每一個字都深深觸動心靈,原來,在網路時代日益貶值,薄如一張衛生紙的文字,曾經擁有那麼輝煌的年代。
深夜意猶未竟,找了一本空白筆記本抄寫。中年讀詞,少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激越,多了遍嘗人生滋味的無奈,深一層了悟詞句之外的哀樂。
開卷第一首〈夢江南〉:「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天色黯淡,昏鴉擾攘的時刻,一個女子呆站著,不知在等待或是思念著誰,忽然飄下一陣雪,如飛絮翻飛入窗,輕盈的風吹動膽瓶上的梅枝,交纏顫動,心字香已燃盡,一如她灰涼的心。
最後一句一語雙關,「心字」本是一種香的名字,取半開的素馨茉莉與沉香薄片相間密封,過一日在花未凋萎前取出,香末縈篆成心字即成。納蘭借用「心字香成灰」的日常景象,隱喻女子的情意燃燒殆盡,無力追憶,終於心灰意冷的惆悵。
尋常的題材,納蘭容若用二十七個字,道盡那種無以言說又放不下的悲哀,令人低迴不已。
正如王國維所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宋詞婉約,易流入頹靡雕琢,納蘭性德(字容若),出身顯赫,但不沾染紈袴習氣,恣意天真,詞風清新自然,不幸天才早夭,三十一歲病故,留下的三百多首詞,三百年來傳誦不絕。
就以納蘭性德的代表作〈木蘭花令〉來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第一句幾乎人人琅琅上口,一見鍾情的甜蜜抵不過善變的人心,夏天緊握手中的畫扇,秋風一吹就丟在一旁,如同漢朝的班婕妤被打入冷宮,自己的心變了,還責怪情人變了,百般挑剔。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纏綿悱惻,情濃時半夜在驪山許願生生世世,遇到安祿山造反,國難當頭,唐明皇為了自保,下旨賜死楊貴妃,貴妃死前說:「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叛亂平定後,唐明皇北返,霖雨中聽到鈴聲,為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當年的海誓山盟,終究是一場空,但你怎麼比得上唐明皇呢?他至少許願過,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這首詞牌另有詞題寫著〈擬古決絕詞柬友〉,納蘭性德模仿古樂府的決絕詞,寫給一位朋友,後人多認為這位朋友是他的文學知己──顧貞觀,就是那位為蒙冤流放寧古塔的好友吳兆鶱奔走二十多年的清初大詞人,遍求滿朝權貴,悲悽寫下: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納蘭性德觀之落淚,承諾相救,終讓吳兆鶱返鄉。
人生若只如初見,從原來詞中的忠貞愛情,意在言外的堅貞友情,延伸到濃厚親情,或是萬事萬物的開始。然時光匆匆,風吹雨打,當初的美好在過程中變得醜陋,世事多艱只因「無常」,佛家說緣分,有緣時好好把握,緣分已盡則隨順因緣,彼此祝福,各自努力,各自向前。
最怕的是緣盡情未了,有緣時三心二意,緣分盡了,又想抓住已消逝的情感,糾纏不斷,那就是俗語所說的孽緣了,人間事大抵如此。
長年用鍵盤寫稿,燈下抄寫,字體歪斜,有些字一時也寫不出來。中年抄寫年少深愛的納蘭詞,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