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家欣
定中心,定中心,我每次坐上拉坏台就感到茫然,中心點在哪?
學拉坏兩個月,老師教我把土塊用力固定在拉坏台上,然後先整土。整土的時候,要把土塊定在轉台的中心點,這樣子拉出來的坯體才不會歪七扭八。然而我用雙手緊握著土,只感覺它完全偏離航道,在我手中橫衝直撞,哪裡有中心點?
但是經過老師整過、定過中心的土塊,便能迅速拉坯成形,拉出來的茶碗既直且美,圓滿得像個小宇宙。唉,這樣一直倚賴老師是不行的,我拿起新的土塊,又重新開始定中心。
老師說,也許是我的體溫太高了,土塊太容易融化了,所以我在雙手上一直灑水,結果土塊變成一團糊塗泥漿。
又或者,我的動作太急躁了,把轆轤的速度降下來,慢慢找到重心所在,找到颱風裡面,那隻寧靜的眼。風勢似乎和緩一些些,但是距離完全的寧靜還差得遠,我要怎麼找到一個存在,而又不存在的寧靜呢?
又或者,我的雙手都太用力了,讓其中一隻手穩住,不要受到視覺的干擾,土自然會慢慢定到中心。我試圖閉上眼睛,用雙手去感覺土塊的狂奔,原來這就是脫韁的野馬啊,但是它們在老師的掌握之中三兩下就乖巧了,在位子上坐得好好的,如一尊入浴的小泥菩薩。
每次坐上拉坏台就像是面對一次心理測驗,而我總是不及格。濃稠而厚重的土塊頑固得彷彿一手搞砸的生活,我愈是用力,它愈是脫手而去,離心的愛、在掌中小心翼翼護著卻仍然融化崩塌的夢想、不圓滿的關係,我看著這些歪斜的失敗品,他們全是我的,我一手做出來的宇宙啊!
難怪說陶藝是門修行,第一關,我光是本心就找不著、定不住了,何況是之後的雕塑、上彩、淬鍊,這些都要有堅定端正的心才可以,否則,作品厚薄不一,它會在陰乾的過程中拉扯、龜裂,或者在窯的高溫中爆開。要成為陶藝大師,就跟要成為人生的勝利組一樣要歷經磨練,一直輸,讓我感覺自己彷彿還是個孩子,逼我重新成為一個孩子。重新從地底醒來,掬起一把濕泥,試圖捏塑出天地面貌。
繼續找吧,那個絕對存在,我的雙眼卻看不見、用十指探索不到的關鍵,我一定會找到的。當我把又一個歪嘴小缽從台上取下來,拍拍滿是泥漿的褲子,我會知道自己的中心在哪裡,再給我時間,再一次,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