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夜裡，整理雜亂物件，重新翻看到我有一份保單，要到七十八歲才能領回，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你還真有把握吼，你最好是」，那麼最近才簽的六年到期的儲蓄險就更有把握嗎？

往事於是涉水上岸，蒙太奇閃現演示在我不設防的心念一如走電與跑馬，死最大的難處是什麼？活幾年才夠本？……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能相見

千歲。一個受寵女子欠身曼妙，討喜嬌嗲到令人酥麻麻的祝辭，卻又那麼的庶民家常，明明長得可能很美麗，這一刻卻有種千家萬戶上炊煙，天地一同的樸實誠意。這三願不移不墜仍是跨時空世間女子的史上最愛吧，在後宮華蓋翠羽或在溪畔彎身浣紗的，很明媚美麗或很平凡素淡的，很聰明或很蠢笨的，很佻達或很本分的，很能強或很沒用的，只要她心中愛著一個也等同愛她的男子。

這印象長遠影響著我，後來我一直認為所到過的最好的機場，就是顯得樂呵呵的多麼太平晏足的日本千歲機場。

那萬壽呢？還記得在校園時，有一個很吵很皮的班級，得知操家鄉口音年紀不小的國文老師當天生日，上課時全班齊聲嘶吼祝賀老師：「萬壽無疆」，一向對這個班很頭痛的老師意有所指的回說：「我早就不想活了。」

家裡還常看到我丈夫手寫的行事紀要、投資計畫、大夾子夾成一紮的收據、大拍賣買的還在包裝盒裡的家用品、成打買才有特價的健康食品、未拆封的襯衫、內褲 ……他必定是個想將日子過得長長久久的顧家的人。他已經去世五年了。

千歲、萬壽、七十八、六、相守、離散、死亡……沒一定卻也非沒一定關連，這些事的共通處在於：在很多日常瑣事發生的某個微小時空點，有一個人決定著眼前事，沒想前沒想後，專心只在眼前。

電影《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中，加油站老人蘇格拉底約少年得志卻不快樂的丹在橋上相見，丹匆忙趕到，見面的剎那，老人直接將丹推下橋。「啊──」丹落水大叫。落水之前你紛亂的心在想什麼？趕著要去做的事？去學校練體操的事？當你墜落，沒有前，沒有後，落水剎那只有一聲「啊──」要成為影片中「和平戰士」的覺者訓練還很多，「啊──」就是第一課，只有眼前當下。

我有個醫生朋友對眼前當下的詮釋更見完整。診間、病房、研討會、演講，寫作，這醫生對病患管身也管心，用心又用情，他完全無視所有忙碌與承擔，因為他對這變動的世間早知因緣：「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個會先到」。他將「變」直接攝受進來拉成廣大無邊的背景，更對應出當下眼前該做即做的果決精進。

好友林少雯說事情來到跟前，她通常只問自己能力，此外無他想，就一項一項承接實踐並完成，成就出我讚嘆她的「寬又厚的生命狀態」。最近她用了近二個月的時間，以十萬字寫成佛光山慈善院的故事。

民國六十一年（西元一九七二），佛光山東方佛教學院畢業典禮上，星雲大師徵求去「宜蘭救濟院」（後更名為「仁愛之家」）的人，並且強調，那是一份極辛苦的工作，要懷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菩薩精神，「有誰發願心去為老年人服務呢？」大師問，二位二十出頭的比丘尼舉起手。依融法師和紹覺法師。她們一舉手，承擔三十五年。

「仁愛之家屬於慈善院的業務範圍？」我禁不住問，「是的」，少雯回答，「慈善院的業務範圍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一到荒煙漫草的宜蘭仁愛之家，二位年輕比丘尼面臨的第一件事是有老者往生，從沒有養生送死經驗，那該怎麼辦？一人扶頭、一人抬腳，合力將亡者慢慢搬移到單獨的空間，然後，恭敬的為之脫衣，淨身、穿衣、入殮。

多少難事？幾番風雨與昏曉。沒想前沒想後，專心只在眼前。依融法師、紹覺法師與仁愛之家的故事。

二位年輕法師搬移亡者走過荒地的畫面一直縈繞在我腦海，舉起手的那一刻是他們的眼前當下，三十五年歲月的時時刻刻都是他們的眼前當下，我開始問自己，如果我的生命只剩六年，或者我可以活到七十八歲或不止，或者什麼都不預想或不要光只是在想，又是一陣心念的不設防……現象的輪子不停地飛速轉動，時光如此急迫，我的眼前當下當做即做的事是什麼？

走到佛光山慧知法師面前，合十，我問道：「關於籃球弘法的故事，法師，我可否與你約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