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林火旺台大哲學系教授

最近新北市發生兩件自殺事件令人難過。土城一位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在八月二十九日開學日跳樓身亡；中和一位婦女帶著兩位稚齡子女，在農曆鬼月最後一天在賓士轎車內燒炭三亡。少年跳樓可能因為課業不佳遭同學歧視，婦女攜兒女同赴黃泉留下的遺書是「爸爸酒少喝一點」；不論課業不如人或家庭不睦，都不值得用生命抗議。俗話說：「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但是在不如意的人世中卻經常可以聽到感人肺腑的故事，見證散發光和熱的人物，因為生命的價值遠遠超過俗事的煩惱，然而問題是：為何我們的社會隨著物質條件愈豐厚，反而愈多人輕生？

「重視生命」不應該是一句口號，但是如果人們不能深入了解「生命為什麼值得重視？」它必然淪為口號。人具有生物性和人性（humanity）。人之所以為人的特性，哲學家通常認為，推理、深思、判斷的理性，就是人之所以為人、使人不同於其他動物的特性。渴望食物、飲水、安全住所是人的生物性需求，這是人和其他動物共通的，但是只獲得生物性的滿足，並不足以使人的生活滿意，因為人存在的尊嚴和價值，並不是建立在人的生物性，而是人的理性。孩童時期，人的生物性具有主導性，而隨著年齡的成長，理性的影響力逐漸浮現。教育是一種啟蒙的過程，目的應該是讓受教者的理性脫離生物性的宰制，思索生命意義或價值的問題；因此正確的教育是引導人們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只有當一個人找到自己的價值時，「重視生命」才是一件自然的事，而不是口號。

如果用這個角度檢視，我們當前的教育政策顯然是不及格的。不論教育的主管單位或社會大眾，最關心的幾乎都是升學考試制度如何設計、量尺如何訂定、明星學校是否存廢等技術性問題，儘管表面上宣揚的口號是「適性揚才」、「多元進路」，但是背後卻是「升學主義」價值觀的幽靈。所以我們社會普遍的教育觀，說穿了就是能考上好學校、好科系就是好學生，而所謂好學校、好科系則是以畢業後就業機會、賺錢多寡來決定。簡單的說，這是一個完全以「價格」為核心教育，強化的是人的生物性層面的重要性，談不上「啟蒙」，真正啟蒙教育應該是使人因為教育而能看清自己、認識生命。

重視價格的教育一定會出現惡質的競爭、扭曲的價值觀，熱門學校、科系有限，考得上的人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考不上的就自慚形穢，因此因為功課不好而輕生似乎變得合理。在價格教育的教化下成長的人，普遍不容易找到個體生命存在的價值，所以無法改變嗜酒的丈夫、生命看不到希望而輕生，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一個重視「價值」的教育，不會把生命的價值建立在和別人比較功課、也不會依賴有沒有嫁錯對象。不論智商高低、長相美醜、出身貧或富，只要將自己的生命能量盡力發揮，每一個人都可以發光發熱，試問：一個盡責的清道夫，難道不是比一個胡混的大學教授更有價值嗎？不論職位如何，要不要盡責是「我」自己決定的，所以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完全操之在己；此外，「我」的價值不是來自和「你」的比較，生命價值不是零和、不是競爭，我有價值不會減損你具有價值的機會，在獲得或找到生命價值上，每一個人都具均等的潛能。

如果我們的教育是「價值」取向，而不是「價格」取向，能夠啟發受教者對「人」的深度理解，人世的挫折將永遠不會讓生命降價或打折，生命即使在困境中也有能力看到希望，這不是我們應該期待的教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