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南京買回那只表老是不準，頻與牆上掛鐘相比對，調好一陣又再變慢，之後發現它隨興遊走，常於彎轉處逗留。遠地帶回的時間無法接上原來生活，教人不禁遺憾！

難道旅行中的時間和現實不同？這疑問於我心中不停繞轉……

逃離原來生活座標

每次旅行內心都有期待──高興跳脫一成不變的生活、往赴未曾到過境地、呼吸新鮮空氣、看不同風景……光想便覺興奮。搭乘飛機將自己拋向另一個時空，想像正於地圖上移動，一種征服距離的感覺便就生出。腕上的表顯示所來之處，島上作息仍按原來規律，我卻遠離故鄉潮汐，逃出原來的經緯線。落葉只能隨風，鳥兒卻可翔飛追求嚮往。愈來愈清楚自己需要安定亦渴羨新奇，內心藏有一雙想飛的羽翼，常想拍擊氣流飛降他方，於陌生環境尋找一分熟悉。

高空上有極樂天堂景象、亦有灰飛煙滅的聯想。氣流狂亂，憧憬畫面顛倒成斜線，天候平靜前景才又繼續。著陸他鄉心神仍然飄忽不定，持續尋尋覓覓，找尋牽引心神的磁場，一片斑剝落葉、一節前行列車……十字路號燈突然轉綠那瞬間，不經意便行往異域。路藏密道、雨是暗號，腕上的表滴答著遠方生活，陽光與風存著縫隙，容我於旅行路上穿進穿出。

旅行尋新，更多時候，是找回一分深藏的感覺。

行至巷路拐角

歡喜行於庶民街巷，看牆與窗如何相對、走道階梯如何彎繞、花樹和路燈如何共存與照亮。遠到目光漫步牆外，隔牆想像房內蟄伏、行走的人情──維也納街頭流動的音符之外，總有真實的愛戀、讚美和指責。布拉格紅豔屋頂冬天覆雪，夏日承受炎陽，簷下對話是否跟著冷冽與燙熱？教堂、歌劇院巍峨矗立，路邊咖啡座人氣氤氳，襯衫男與套裝女相對著靈犀。虛實平行、交疊，時針、分針相互追逐亦彼此讓步，東西經轉繞著國際換日線。

日照長短不一，晨午及傍晚總難辨別，頻頻看表，加加減減當下與遠方的時差，轉換了空間卻無法跳脫時間束縛，急於他鄉尋覓、理解自己原來的生活，不同地域於是被細微比對出種種差異。行於異國路上，猜想旁人的身分遭遇，看修路工人彎身或自地洞鑽出、與倏忽揚起的塵埃碰個正著、或和路邊鷗鳥對望，質疑彼此似曾相識。猶記那回自上野地鐵走出，從大馬路拐進巷弄的旅社，見路面潔淨、騎樓友善拘謹，驚覺那正是我想念許久的情景！

天時晴時雨，異國街上亦同，抵輕井澤時天微雨並且有風，腳踏車出租店全部歇業，只能撐傘於旅店四處遊走。颱風自南方一路追隨我到北國，光影和雨藏有空隙，石板路前接，路上車不多，時間被悠閒前推了數十年。街旁郵局毗連著餐廳、藝品店，居酒屋串旗於風中含潮輕飄，夏日冷天，為移動時空增加了變數。商店與住家和平共處，新舊融合，流行元素覆上傳統包裝，感覺移開路邊盆栽，越過低矮磚牆，便可進入最素樸的年代。

巷口雜貨店婦人露出親切容顏，自她手中接過降價的水蜜桃，感覺那溫馨彷似家鄉若干年前的市集，而那含帶沙啞的綿軟細語，則點醒我身所在之地！

穿進時間之河

列車如流，東京往京都新幹線上，自窗望出沿途雨和陽光節制而相讓步，路邊住屋亦自矜持，建地雖然不大，牆面樸素瓦片晶亮精神。車寂靜前奔，綠林於鐵道兩旁延伸，溪流與農田交錯，窗玻璃時陰時晴，明暗更迭中似覺光陰隱隱轉換。鐵橋控控越過不知名溪流，同源之水歧出自成流域，一幅幅淡雅水墨展開眼前。

都會與鄉村拉出時間差距，車行往郊區更有重回舊時的錯覺──九○、八○、七○……是否車速再快些，便可回到徐福攜帶童男童女移居的年代。

富士山應在前方，雖未親見內心傾羨已久。名山大川提供旅者重要標的，那回自南京往揚州，一路霧露濛濛視野不佳，當旁人告知前方水氣遮掩的正是長江，我心頓時亮開，彷見孤帆遠影、浩蕩千古巨流奔赴目前，內心湧起不明激動。劉禹錫、李煜、李清照、陸游……一首詩詞，一分深情，一個心思曲折、遼闊之人，便能撐起特有時空，引人穿入那幽婉或豪壯年代。

經冬歷春，山水環抱或相抵制，風霜拂面，四季換妝，因緣化為輕雪或綿綿雨絲，為過往之人一次次灑落。

夜宿他鄉旅店

指針前繞，微顫遲疑之際，似將光陰偷偷藏匿。旅店的床多半軟硬適中，躺下來剛巧撐住疲累筋骨，微微陷落至夢的邊緣。被褥如浪，身心泅泳淺灘，目光時而浮出水面接上淋漓亮光，時而曲頸入水，夢見珊瑚歧生海底，彩魚躍出水面，從現實跳出旋又回到原來世界……淺浪一波波，輕輕晃動著時空折痕。

旅行夜裡經常睡睡醒醒，窗帘遮擋漆黑的落地窗，壁燈打出一道微光──鄉人此刻在做什麼？愜意潛意識隱含一些些不安。

雨推細浪，拉起一波波期待與想像，旅行時偶爾慰勞自己茶酒，前求清醒後為沉睡，腦子卻一味地醒著！霧溼樓台，平躺後匍匐跟行的思緒一根根冒出頭，新生感觸相次現身，時而扭繞時而鬆手，夜便一分分流失……

伏見稻荷大社千本鳥居上刻滿時間，一回頭，所有字句全化烏有……心思上爬，層層如走不到盡頭的隧道，神靈、鬼怪，祝福和詛咒，一方牌位、一起墳塚，狐狸人犬和蹲伏碑前的貓咪，燭火和注連繩，走著走著不覺走進靈魂聚集之地，幽靈引路，帶我進入陰陽空隙，異鄉鬼魂因陌生而少恐怖！

逃避與存在之間

異鄉陽光和意想溫度存有差異，人情與自然交織，我找尋的是什麼？

指針抖顫，一次次自失準的時間縫隙探入，試尋失落風景。尋找一片寬廣草原，澳洲、加拿大、西藏或蒙古，入冬前捲起的牧草於大地作出標記，安哥拉羊啊，你可知此刻蹲躺何處，鮮美芳草何時轉成枯黃？

時間繞轉，羽翼頻張，夢裡夢外到處飛竄，即便返台，心思仍然飄散。堅持帶不準的表，似和旁人賭氣般，執意讓意識跟不上眼前步調，似匿藏一分不想與人分享的祕密，耽溺於脫逃時空。

雨後，市民廣場前耶誕燈映於潮溼地面，迷離出另種清冷而溫暖的想像，細雨及樹上水藍LED燈如飛箭般直落，平行、交叉然後逸散，其間存在不明孔隙。

抓住瞬間知覺、與眼前保持某種脫節狀態。冬日，瑟縮風裡似有堪尋空間。搭乘高鐵從南到北，淋一場冷雨復乘車南返，去時一杯榛果拿鐵，回程換成焦糖瑪其朵，多久沒喝咖啡、多久未寵愛自己？是這樣嗎？空出手仿傚旁人持拿飲品，傾飲入喉感覺昏沉意識漸地醒來，而片刻舒適後即覺胸口緊悶，心悸感覺如潮湧起，烏雲覆頂，車飛行，思緒復陷雲層當中。

分不清孤單與愜意的分際，如何向人訴說一個該要狂歡熱鬧的溫馨節日，我選擇如此渡過。人潮湧動，長短靴子雜沓如狂馬飛奔，我雖不趕時間卻也跟著快走。時間沿著軌道迅速前衝，咚咚暫停又揚長而去，回頭不覺恍神，舉手看了看腕表，它又慢了好幾分，時間到底匿藏、遺落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