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映真
震後家裡出現幾處牆面裂隙,幾天內隨氣溫變化,米白漆皮掉落、露出部分粗礪深灰水泥內裡,線條曲折延伸張裂更趨明顯。諮詢建設公司人員,他解釋若五十元硬幣塞得進去才算裂。即使知道建物本體未受損傷,每回瞥見那狹長漆隙仍不免驚顫,猶如某種無形力量的爪痕,記錄那晚大樓裡的我們如何被搖晃擺弄。
也就是幾秒鐘,我自床上翻起,小兒子亦嚇醒攀抱住我身體,那麼小的孩童應當熟睡卻張大眼睛面露恐懼。打開房門,我緊抱住他蹲在床邊穿好毛衣,心底脹滿勇氣告訴自己必護他周全,然而那可怕的整樓層窗牆物櫃齊震的怒鳴,卻也使我真正感到渺小無助。女兒因感冒發燒昏睡,叫不醒。丈夫奔至客廳將大門打開,安全梯邊窗戶灌進的寒風令小兒子渾身發抖,穿上外套依然喊冷。有一段時間我們完全只是等待,那時震動早已結束,不安感卻拉得極長,想著該不該下樓?帶什麼東西?震央在哪?想起921大地震、還沒繳完的房貸,紛雜思緒無組織亂竄,後來才發現許多抽屜都被震開,物品亦掉落一些。自陽台探頭,凌晨四時社區中庭呼嘯的風密切捲刮著,LINE群組同住台南的友人傳來永大路有大樓倒塌的消息。
心跟牆一樣,在不同應力的交叉作用下,裂出了隙。
連續幾天,一到睡前就感到不安,默默把水、乾糧、手機都放床邊,一躺下又想起那樣的震動、那樣的聲響,好像家不再是平靜安全的地方。也知道地震不一定夜裡來,任何時刻都有可能,卻是同樣的幽闇天色特別讓人心慌。以前覺得我們這一區的大樓群不算密集,現在看來都變得極靠近;我以往很少後退幾步抬頭看大樓全景,如今行經中庭總忍不住要拉長脖子多看幾眼,看看是否有報導上談及的那些結構問題。有一次一轉頭,發現別人也正抬頭看。
地震那天早晨,我帶著小兒子下樓買早餐,遇見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鄰居,正在廊下燒金紙。鄰居俐落翻摺手中金紙投入金爐,對我們露出微笑說:「平安就好。」那時剛經歷一場劇烈的驚嚇,也無需特別解釋什麼,便知彼此心情。見到人都覺親近。丙申年前夕,地震對我們的威脅再次被赤裸揭露出來,或許我們又將漸漸把它忘記,粉上一層新漆,將恐懼藏進很深很深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