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佘佳燕
午後,獨自漫步於縱谷校園。
向右走,步入小葉欖仁筆直成蔭的綠色隧道,落日餘暉映照一地細碎金箔。滿懷期待能與草坪上環頸雉一家大小偶遇。可緣分總突如其來,可遇不可求。如同飛天蟑螂與蝙蝠,也曾分別在我沐浴和熟睡時,忽從窗縫造訪,教人措手不及。
繞了一圈朝左拐,穿越夏季花開宛如黃金雨的阿勃勒。趁圖書館尚未關閉前隨意去看看書、翻翻報紙。但不一會兒費玉清的悠揚樂聲旋即響於耳畔,意味即將閉館。對於周末午後想窩在書堆裡的蠹蟲,無疑是首惱人的逐客樂。
步出館外,周末傍晚顯得異常寧靜,特別是置身在這片遠離塵囂的學術桃花源。不知何時,檸檬光澤的圓月已悄然自天際昇起。走過拱橋,與橋下透著淡淡鵝黃的月見草,一同沉醉在月光溫柔裡。
和對面漆黑的木瓜山比,眼前已閉館熄燈的圖書館顯得那麼渺小;不過,對於一個學術路上取經的莘莘學子而言,也算巍然龐大。它坐落在這片諾大的山谷裡,如我,扎根在這塊學術沃土,蟄伏。已然堅定我的人生信仰,雖然有時不免孤寂,卻踏實、堅定而滿足。或許正是這「又寂寞又美好」的感覺,使我能夠領略海德格說的:「山居並非『孤單』(alleinsein)而是『靜寂』(einsamkeit),大城市中生活的人往往容易孤單,卻無法靜寂。」
夜幕漸次低垂,遠方燈火閃爍。佇立宿舍頂樓陽台,白色銀船般搖晃的下弦月,在漆黑夜空竟是如此皎潔。「皎皎明月光」,這是都市人很難感受到的澄澈。意識亂流此刻沒來由突然發作,腦海裡閃過一幅幅傳統中國文人畫。印象中畫面裡出現的似乎以下弦月居多?是沒有經過驗證的印象?還是古人審美眼光和我一樣獨特都偏愛構圖裡下弦月的平穩?理性的學術訓練聲音告訴我:「凡論述必先求論據」。美學家蔣勳從親臨日本廟宇的經驗印證屋簷之美,由漢隸每個橫畫微微上揚的誇張筆觸中,自飛鳥展翅橫渡的姿態裡,道出與《詩經》「作廟翼翼」之關聯。大漢帝國欲與大地之母貼近的平行延展美,以及羅馬帝國垂直向上追求天上神聖信仰,東西方審美文化觀縱然有異,卻同樣顯得那樣動人。這大概就是人類對於永恆嚮往的共通美感使然罷!該如何解釋這無以名狀之美?
為了尋求美的答案,我立意探尋,執意追索。回望碩論撰寫期間,立定問題意識、清楚進行論述,伴隨著我每日規律運動的呼吸。刻意讓自己仿效作息時間準確如鬧鐘的康德,每日傍晚五點與同窗相約,共同踏上學術沉思小徑,一路直通偌大渺無人煙的操場。盛夏雲朵吸飽了水氣,巨大厚實,澎軟如棉花糖,倚著偉岸山脈透出金邊瑰麗的色澤。反覆繞著橢圓跑道疾步健走,中央與海岸山脈輪流交錯於微微發汗的眼睫。有時,循著校內外環道走上一大圈,木芙蓉總於轉角處亭亭玉立與我含笑相視,破曉之際是冰清玉潔的白美人,日暮黃昏則又搖身一變換上一席光彩奪人的深粉紅衣裳。此外,各種粉嫩淡紅、鮮豔桃紅及雪白無暇的夾竹桃,延伸在迢迢路盡頭,恣意蔓延於長長的鐵絲圍籬網。無邊無際,一如天地。
過了一季,金風吹拂,處處可見披著銀白光澤搖曳的甜根子草。再過一、兩個月,花穗先呈紅,後轉為白色的五節芒亦隨著生命的自然節奏搖擺。無論哪個季節踏上校內任何路徑,都能深切感受到被山脈環抱的幸福。藉由正常作息試圖使細胞大口吸飽氧氣,讓思緒也在吐納間清晰。雖自知思想深度遠不及康德的千萬分之一,但規律如儀的運動絕對有益於論文的書寫。陪伴我鎮日埋首書堆奮筆疾書的,還有宿舍窗外的幾株烏桕。
窗外幾株烏桕歷經了三度春秋。從豔陽高照一路發散熱力至初秋,綠油油的菱形狀葉片根據日照時間與角度的不同,逐漸由綠轉橙,有些染上醉人嫣紅隨著微涼東北風翩然起舞。過了幾個月,徒剩光禿禿的枝椏打著冷顫,喀喀地屹立對抗一波波寒冽的冷氣團甚至十度以下的寒流。每當在北部過完一個寒假重返宿舍,總會驚喜地發現枯瘦的槎枒,又開始緩緩抽出拇指般大小的翠綠嫩葉,在和煦春光悉心呵護下,嫩葉呈倍數速率成長,像健康細胞增生般充滿旺盛活力。
再過些時日,一樹菱形狀葉片就會兀自在窗外蓊鬱茂盛,成為畫面醒目的前景,與身後的木瓜山、中央山脈分別構成畫作的中景和遠景;同時也儼然成為麻雀、鷦鶯、紅鳩、大卷尾、棕背伯勞、小雲雀、烏頭翁、朱鸝等,嘎嘎啾啾各種聒噪鳥兒辦演唱會首選舞台。
不知又過了多久,烏桕就會綻放黃綠細穗狀的花,然後,結出一粒粒綠色球形的蒴果。案牘勞形之餘,我愛坐在書桌前凝神對著窗外烏桕。看生命起落之姿,聽四季流轉之音,嗅飄浮林間之氣。又或者,什麼都不想,只是放空。「此處安心是吾鄉」,縱谷歲月裡清風明月,蟲吟鳥鳴,澄澈自在,從沒少伴過我。這片美好寧靜的學術桃花源,是三生石上前世約定,還是偶然交會在黑夜的海上?
完成碩論口試。倒數離開校園期間,成天像假日組團搭遊覽車特意前來的觀光客,踩著單車在校園每個角落拚命留影;也似準備大舉遷移的蟻群,雖說只有一人部隊。從小暑至大暑,我揮汗如雨忙著在宿舍裡將堆積成山的書本裝箱打包,趁著風和日麗洗晒寢具。斜眼瞧見一旁巴掌大的愛龜也慵懶伸出腿,藉機多享受一點天台暖烘烘的日光浴,儲備體內能源以抵擋北部溼冷天候。
縱谷三年,告別在即。告別是為了他朝返鄉約定。「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儘管一出縱谷,人生將面臨更多未知變化與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