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渡也
我至今仍深深喜愛這本書,仍記得它出生時,一歲的模樣,以及生父的我欣喜若狂的心情。
以《歷山手記》作為我一生的第一本書,坦白說,令我感到不悅。蓋我第一本書應該是詩集才合情理,畢竟我是以詩起家的,且至今猶視寫詩為主要事業。我不敢學杜甫說「詩是吾家事」,但起碼詩是我的大事。這種說法當然沒有鄙視散文的意味。在我眼裡,我的散文充其量也不過是副業。然而,六十六年八月底,散文竟然喧賓奪主搶得結集出版的良機,的確令我「詩眼」「眼紅」。
大四上學期,六十五年歲杪,我將此書稿件交給大漢出版社,該社負責人黃進蓮應允出書。可是東拖西拖,半年後竟石沉大海,毫無下文。我只好找洪範書店負責人楊牧、瘂弦兩位詩人商量。當時我只是存著試探的心理,真沒料到兩位詩人審查過我的稿件,即爽快俯允出版。說出書便出書,六十六年六月底交稿,領了一筆豐厚的稿酬,銀貨兩訖。一切進行既快速又順利,八月底書已殺青。看到第一本書問世,感覺不可思議,我竟然出了一本書,乍見翻疑夢。回想讀初中時,立志當作家,辛苦操觚數載,沒料到這麼快就跨出第一步。感謝老天!感謝洪範!
這本書所收的文章、日記陸陸續續塗鴉了整整七年,從五十九年開始,止於六十五年冬天,記載著哀愁與歡樂的我從高中至大學時代的種種遭遇、生活瑣事、愛情故事以及對人世的看法。我把這些日記發表於報章雜誌,甚至結集付梓,乃是出於我心中迄今猶未動搖的一個信念:一個作者毫不隱瞞地公布任何事情實非罪過。我始終認為「事無不可對人言」。
雖然只是日記而已,但寫作時總是十分慎重地作藝術上的努力。此書「作者介紹」對我少年時寫作有這樣的評語:
本書為渡也六年(渡也按:應是七年)間沉思默想觀察體會的心智記錄,感情真摯細膩,筆觸動人,如行雲流水,如新柳滿月,襲故融新,獨多創意,極能代表今日二十五歲青年詩人汲汲追求新感性新風格的成績。
溢美之詞,實在愧不敢當。這幾句簡介不知是出自楊牧抑且是瘂弦之手?三十九年來,一直都不便問起。簡要有力的書介,給剛出道的我莫大的鼓勵,同時令我感動萬分,洪範書店不知道這幾句話的光芒一直引領我在孤獨的文學路上繼續前行。
喜歡手記、日記體散文的讀者或許知道《歷山手記》和沈臨彬《泰瑪手記》的關係吧。我高中時陸續看到披露於文學雜誌的沈臨彬日記體散文,喜愛不置,後來,民國六十一年,這些散文結集成《泰瑪手記》一書,我買了一本,奉為至寶。我承認我的「散文詩」深受商禽的影響,我同樣不否認沈臨彬那種充滿深情與魅力的獨白式的散文給我太多的營養。友人林文義曾讚賞沈臨彬散文具有「壯麗悲情」之美,這就是我早年作品所追求的。可很少人能進一步發現我們共同的源頭:紀德。歸根究柢,給我們的活水的就是法國大作家安德烈.紀德。我曾看過一篇文章述及五十多年前,沈臨彬把隱地借給他的紀德名著《地糧》翻舊了,雖然沒有韋編三絕,但可見沈臨彬對紀德愛之深。記得我高中時紀德的著作正在國內流行,《遣悲懷》(晨鐘出版社)、《剛果紀行》(環宇出版社)、《地糧》(大業書局)等著作中譯本相繼發行,當時《現代文學》雙月刊還出過紀德專號。於是我經過《泰瑪手記》,經過沈臨彬,走進這種日記體散文發源地,走進更遼闊的更肥沃的紀德的大地。
朋友們經常向我提起:《歷山手記》的體格、面貌、服裝、語言和情緒,很像《泰瑪手記》。我欣然同意。不過,我會進一步解說:我手記中前兩、三年的風格的確與《泰瑪手記》大同小異,而後三、四年則小同大異,顯示我一開始很貼近地學習沈臨彬,隔了幾年,漸漸離開沈臨彬。這一番解說,相信具慧眼的讀者會點頭同意。我和沈氏的手記之所以會讓人產生「貌似」之感,其來有自。細究之,大概有下列因素:我們都是詩人;我們所寫的均為日記體;所捕捉的皆是一剎那的經驗;各有許多十分激情、淒美的戀愛故事;一致採用婉約的、陰柔的、細緻的描繪手法;語言綺麗、意象繽紛;句與句、段與段之間往往未連接,有跳脫現象;都很強調個人經驗,尤其是私密的區塊。
上述這些共通之處,正好也是我們手記的特徵。我早年就是從這些特徵切入,學習沈臨彬甚至紀德的作品。
《歷山手記》的出版,可以說是我第一階段散文的結束。從六十六年起,我的散文逐漸要求語言平淡無華,不刻意耍技巧,題材不再拘於個人經驗及男女私情。我試圖告別唯美主義、浪漫主義,去擁抱普羅大眾、民生疾苦,並注入哲思。〈落葉研究〉、〈大屯山的美學〉、〈遺言〉、〈垃圾與詩〉、〈不反抗的弱小民族〉、〈一九八三年的杜甫〉、〈我騎摩托車回唐朝〉、〈李清照的稻田轉作〉等散文,均是這種轉變的例證,是我第二階段的散文。感謝我碩士、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黃永武老師在《歷山手記》問世後,指點迷津,囑我創作應離開個人、風花雪月、感性,而趨向大眾、社會、理性。老師的訓誨猶如暮鼓晨鐘,多年來隨時在耳際響起。
在形式、內容上進行如此巨大的轉變,並不表示我否定感性的、私我的、唯美的《歷山手記》,我至今仍深深喜愛這本書,仍記得它出生時,一歲的模樣,以及生父的我欣喜若狂的心情。它一至三歲時,一般讀者似乎很少看它可愛的樣子,也就是此書賣座欠佳,不過幾十年來我倒是陸續聽到老中青三代諸多作家讚賞它的美,其中不乏大咖的名家。早年有些年輕作家(如今鬢已星星矣)甚至表示是看《歷山手記》長大的,我聽了,頗感安慰。
它虛歲三歲時我曾寫了〈我的第一本書〉一文作為出生兩周年紀念,當時只有我一個人為它高唱「生日快樂」歌。在它三十九歲的今天,修改、潤飾那篇紀念文,天雨,氣候突然轉冷,不禁又想起幾位文壇前輩。第一位是沈臨彬,倘若沒有他那優美迷人的散文,我哪有模仿的對象?近幾年他健康出了狀況,令人憂心忡忡。再者,當年瘂弦、高信疆、張默、蔡文甫等報紙副刊、雜誌主編經常採用、刊登我的手記,讓我剛踏進文壇的前幾哩路平坦順利。高先生還一再交代我把未發表的手記儘量寄給他主編的《人間副刊》,讓才二十出頭的我受寵若驚。一代名主編高先生已於多年前辭世,我永遠懷念。諸位前輩一路提攜之恩,渡也和《歷山手記》都一一牢記在心,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