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有道謎語是這樣的:「樓下客滿。射一成語。」謎底是「後來居上」。初次聽見這答案時,我立刻就想起我幼時常去的一間咖哩飯小食店,那店許是老闆自家的產業,空間寬綽,共計兩層,開在夜市櫛比鱗次的攤販間顯得格外雍容。最令我驚嘆是,店裡竟有升降機運輸餐點,以免侍者登樓失足灑了湯水。長大後我發現許多餐廳皆有這等裝置,不足為奇,然而對於孩子而言,搭過電梯的咖哩飯大約是很不一樣的吧?
電梯是日常生活裡的一艘船,它往上,它往下,航行於光陰的瀑布裡,吐納一座城市的作息。上班的人走進電梯,擎著杯熱咖啡,在那苦香中抖擻一天的精神,升上雲霧裡的辦公室。持家的人走進電梯,提一尾白鯧,牽一輛滿載而歸的朱漆菜籃車,哪怕只住二樓。觀光的人走進電梯,須臾直達世界最高的瞭望台,聽著嗡嗡耳鳴,俯瞰塵世的星羅棋布。捷運站電梯為輪椅而開。圖書館電梯為書與知識而開。醫院電梯為生老病死而開,那裡沒有四樓或十三樓,沒有為難的諧音與關卡,只有吉利。
在某些建築物裡,電梯也是造景的一環。它們不像普通的公寓電梯四四方方嵌在壁中,卻是整座外露,特地要人欣賞的──電梯裡的人看風景,電梯外的人看電梯。它們有的像奶瓶,有的像膠囊,有的像南瓜,有的是黑漆鐵柵纏繞成一座鳥籠,有的是閃著湛藍霓虹燈的水族箱,有的則真是球體,空中此起彼落,宛若行星各依軌道奔走,魔幻至極。
張愛玲有篇小說〈鬱金香〉,寫一個富家少爺對於女僕的情愫,並不怎麼著名,可是裡面一段關於電梯的描述,我卻相當喜歡。她寫那少爺為了看牙醫,偶然造訪了女僕婚後的寓所,在擁擠的電梯裡,他依稀聽見有誰喚了她的名,但他認不出她了。「電梯門上挖出個小圓窗戶,窗上鑲著一枝鐵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隱沒了。再上一層樓,黑暗中又現出一個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貫一輪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離別後,他的心是一部故障的電梯,菱格閘門斑駁,懸宕半空,連忐忑都不能。
有時候,樓特別高,人特別多,等待電梯的時光特別長,說長呢,卻又往往不夠撥一通電話或看一段小說,只有眼巴巴瞅著顯示樓層的數字,何其枯索,於是各式幽默的廣告應運而生了。(早期電梯以一面半圓時鐘似的儀表板提示樓層,指針一格一格推移,那卻是很典雅的。)東京有座電梯就在門上繪了隻紅豔豔大龍蝦,門開時,一幅手執菜刀的海報映入眼簾,乍看就像那利刃解剖了海鮮似的,這是某某名牌廚具的宣傳。法蘭克福的另一座電梯呢,則是在門上印一幀婚紗照,新郎新娘左右各據一扉,門開時,美滿合影切兩半,佳偶乖隔,中央出現一張律師名片──她專攻離婚訴訟。
然而,無論怎樣等待,電梯終有抵達的一刻,人出來,人進去,除了電梯小姐。大約因為人事成本削減之故,如今台灣的百貨公司很少聘請電梯小姐的了,偶爾在上乘地段的支店遇見,我總覺得別具懷舊風情,彷彿黑白電影上了色。在那一式一樣的禮帽、絲巾、高跟鞋之中,在那唇膏的光澤、微笑的弧線、鞠躬的角度、送往迎來的音調之中,她是否也曾透露出疲憊的訊息?倘若口渴或內急了,可挨得到換班?
寂寥時分,在那幽閉的盒子裡,只有她與鏡中的自己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