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奕成
一九五○年代初,外公隻身從彼岸渡海來台,在媒妁之言下與外婆胼手胝足,於風雨飄搖中築起一個家。男主外,女主內,繪製水電配置圖的外公卯足全力於業務的開拓,外婆則含辛茹苦於家務的料理。
在生活的磨難中,爭吵或許是無法避免的;然而他們都明白這跨海的緣分得之不易,因此總能「床頭吵床尾合」。
擁有一手好廚藝的外公就像個魔術師,時而在廚房磨菇半天,然後猶如走秀般端出一道道的好料理,以滿足外婆挑剔的味蕾。看著外婆吃得油亮亮的嘴,一旁的母親則不忘對父親說:「看到沒?學著點!」欣羨之情,表露無遺。而外公也常常為外婆燉燕窩,這燕窩旁人是沒分的,但是外婆總會偷偷地賞我幾口。
一九八○年代末,政府開放大陸探親,外公帶著外婆先遊東南亞的獅城,次遊東方之珠的香港,再踏上魂牽夢縈的廈門。返台後,當外婆整理著一張張充滿異國風情的相片時,鄰居阿婆無不羨慕地說:「霞仔,妳會凍去外口開眼界,實在真好命!」後來,旅行便成了他們生活情趣的一部分。
外公走了以後,這樣的生活也畫下句點。馬奎斯在其不朽名著《百年孤寂》裡寫道:「年老就是與孤獨結盟。」在外婆的心中,失去老伴似乎就是與孤獨結盟的開始。
很少唱歌的外婆,有回竟坐在外公以前的藤椅上哼著:「有針無線,阮是欲按怎,思念心情無底看……」這歌聲,流露出淡淡的苦澀──〈針線情〉是她最獨鍾的歌。
十個外孫,外婆最疼的就是我。別時悲已甚,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無法說服自己相信她走了;別後情更延,她時常出現在我夢中。會解夢的朋友說,那是因為我們彼此放心不下的緣故。這話是真的!外公走了以後,人生的路唯有外婆踽踽獨行,而當外婆也走了以後,我忽然想起東坡說黃泉路上「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那麼外婆豈不與孤獨結盟下去?
我永遠忘不了前年冬夜的那場夢:我站在一個不知名的月台等候來車,當列車緩緩靠站,外婆微笑不語地向我招手,我快步地迎去並將手裡一袋的釋迦,從車窗外遞與外婆,那是她的最愛。瞬間,我看見久違的外公,也對我微笑,他們的身旁有好幾箱的行李,一如往常地準備去旅行。突然,轟的一聲,車門關閉,列車消失在月台的盡頭。
這便是我最後一次夢見外婆。現在,每當我又想起外婆時,心底也隨之響起她最愛的歌:「你是針,我是線,針線永遠黏相偎。」
外婆與外公已然相約奔赴那遙遠的國度,延續著跨海的緣分,從彼岸到此岸;傾訴著別後的種種,從人間到天上。
雖說人生如夢,但這真是好夢一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