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生性木訥,到了三十好幾才交了秀鳳這個女朋友,交往沒兩年就論及婚嫁。本來阿月是不贊成兒子娶秀鳳的,說是這女人面相不好、性底又硬,娶進門有壞處沒好處。當時要不是阿來自己堅持要娶,這隻鳳恐怕還飛不進他們陳家大門。
結婚那天,阿月一整天沒有好臉色,臉上那道疤紅得像要滲出血來!可是想不到,婚後秀鳳不但幫阿來把生意打理得好好的,家裡萬項事情一件也沒少做,兩年不到還幫陳家添了一口男丁。這樣進財又添丁的好媳婦,看得阿月每天是嘴笑目笑,到後來疼得像自己親生的一樣。壽田伯晚上看見阿來睡在沙發上時還有點不高興,現在想到這裡,夫妻本是如此,沒有阿來的溫吞厚道,也施展不出秀鳳的一對衝霄靈翅。壽田伯想到自己和老婆阿月四十幾年的婚姻生活,臉上轉起一陣躁熱。
天色逐漸轉亮,白白的魚肚游到壽田伯眼前,麻雀好像全都出巢來看日出了。遠處車輛行駛的聲音嘈雜了起來,偶爾有幾輛車高速駛過壽田伯身邊,似乎都沒有注意到路旁有人。清晨的風帶點濕帶點涼,壽田伯折騰了一晚上,睡意順著涼風吹過他的眼皮,一陣哆嗦,壽田伯闔上了眼。
「妳……妳現在不知道過得舒適否?」夏日晨風徐徐吹拂,壽田伯閉著眼,悠悠想起過世已久的老婆。「給妳新遷的那塊墓地不知好睡否?上次給妳燒去的那些金銀財寶敢有夠用?啊妳那隻錶仔敢還會準?我知道妳是最注重時間的啦,哪是不準啊妳就愛講呢…我現在全身軀的傢俬都快要歹去了,很快就會來陪妳啦,很快…很快啦……。阿月仔,真對不住…」壽田伯悽然想著過往的時光,緊張僵持了一晚上的筋骨,逐漸鬆弛下來。腳尾手尾開始感覺到清晨的涼冷。地表上,昨日的餘溫已經散盡,這時候地底下一定更濕更冷,想到老婆阿月現在一個人正孤單躺在濕冷的墳墓裡,壽田伯一滴老淚溢出了緊閉的乾縐眼皮,滾落在微涼的柏油地。
太陽緩緩上升,清晨的薄霧,像阿月輕飄飄的來看壽田伯。壽田伯躺在旭日初昇的街道上,突然覺得很累,緊皺著的眉頭舒緩開來,呼吸輕淺而勻稱,他恬靜的睡著了。澄黃的太陽柔和的往街上打了一盞燈,四周景物慢慢亮起來,早市的小販和晨起的學生,享受了這清晨的舒爽,並合力將它推向更清醒的早晨。
又是一個月圓的夏夜,風軟軟涼涼,螢火蟲忽遠忽近飄飛在風中,繁星點綴黑夜絲綢般的膚質。壽田伯和阿月兩個人手牽著手,躺在柔軟舒適的短草坡上,微風吹來青草淡淡的土潮味,靜謐的氣氛順著風勢,在他們周圍流動。坡前田裡簌簌滾著稻浪,遠處的黑色山巒裡亮著幾盞燈花,毛茸茸的像一朵一朵蒲公英。再遠一點的山谷,阿月便沒有去過了。壽田伯滔滔述說著下次一定要騎腳踏車載阿月翻過那座山,到那後面的溪谷裡去玩水,那水沁涼甘甜,像冰過一樣。阿月睜大眼睛聽,那圓圓的臉真是漂亮,飽滿的鼻子、眉毛細細彎彎,笑起來整個臉頰紅撲撲的。
一片雲影從西邊緩緩飄近,阿月輕輕的緊了緊壽田伯的手說:「時間晚了,你回去吧!」
突然有人推了壽田伯一把,他掙扎著睜開眼睛,強光刺眼,壽田伯瞇了瞇雙眼,再重新睜開,眼前一片搶眼白光。周圍一圈晃動的人頭圍著那光,其中一個熟悉的年輕臉孔靠上來,正好遮住那炙烈陽光,伸出手輕輕的搖他並喊著;「阿公,你一大早躺在這裡,做啥?」
壽田伯抬頭看著那一張紅潤的圓臉,陽光從那背後閃進眼裡,他笑一笑,闔上眼。(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