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蓁
認識李渝老師其實不過五年,印象卻很深刻。六月四日去台大參加她的追思會,甚為傷感。
她當然是個才女,著作豐富:《溫州街的故事》、《金絲猿的故事》等小說膾炙人口;《拾花入夢記》讀《紅樓夢》別有見地;翻譯她的老師高居翰的《中國繪畫史》更是備受重視。我的書桌上方懸掛著她的素描〈綿延的北海岸線〉,濃淡鄉間,綿延不斷,簡單中變化無窮,那是她臨別之際送我的小畫。
之前只知道她原是哲學作家郭松棻先生的助教,後來相戀成婚,一起出國留學,卻因白色恐怖,被列入「思想有問題」的黑名單,多年長居紐約,不得回國。解禁之後,偶爾回台,也都十分低調。
他們是革命鴛鴦,鶼鰈情深。白先勇老師曾說多年前,他們夫婦應邀去聖塔芭芭拉大學演講,小住數日。一日黃昏,白老師正好開車經過海邊,看見兩個人影,一個抱著大西瓜,一個提著雜貨袋,夕陽下,沙灘上踽踽而行,相依相伴,在天地間顯得孤單,兩人一起卻又透著安心。他停下車來,招手請他們上車,載他們一程,心中有一種感動。
十年前郭先生逝世,據說李渝老師便陷入憂鬱的狀態中,朋友都很擔心。經常找機會去探望她,邀請她回國等等。她也堅強地求醫,尋求心理諮商。但是因為她仍是紐約大學的專任教授,總無法在台灣久留,匆匆來去,憂鬱症也就時好時壞。民國九十九年,我所捐贈給台大文學院的「白先勇文學講座」,終於能夠邀請她回台任教一整個學期,並且在溫州街提供一間宿舍。李渝老師特別認真,在研究所教授「文學與繪畫」,又在大學部教授「小說欣賞與創作」,並且願意完全開放旁聽,也不限註冊學生的人數。她的研究室大門常開,歡迎學生隨時去找她。
在那一個學期,我與她有了親密的交往。我重拾學生情懷,盡可能去聽她的兩門課。她備課周全,但是講課十分隨興,課堂之間有一種親暱的、不拘禮的氛圍。講到她所欣賞的作家或畫家,她毫不隱藏崇拜之情,一再讚嘆。偶爾也會批評時事,臧否人物,因此她不允許我們錄影,尤其不願放到網站上。一個學期兩門課,竟只有她第一堂課的錄影,殊為可惜。
課餘時間,我經常約她一起參加各種文化活動,看戲、聽演講、吃飯喝茶、逛故宮,她總是興致勃勃,不斷讚賞台灣的美好。
我邀請她上我的中廣節目「藝文放輕鬆」訪談,一提到郭松棻先生,她立即紅了眼,哽咽不能成聲。我趕緊轉問她回國教書的感想,問她為什麼如此認真投入,對學生的創作如此關心?她說:「我是受台灣的教育栽培的,多年來卻在紐約教書,從來不曾為台灣做過什麼。現在有機會了,我真的願意掏心掏肺,能給的盡量給,我太感謝這樣的機會了。」那一刻,我感動又欣慰。當初捐贈文學講座,指明要海外的作家學者回國任教一學期,而不是短暫停留、辦幾場演講,原來的用意是要嘉惠學子,沒想到也為久居海外的老師提供報效國家的機會,讓他們重新深度認識台灣的美好。
那五個月在台灣的日子,她是活躍的、開心的,充滿了熱情與活力。臨別依依,又相約民國一百年,趨勢教育基金會邀請她的老師聶華苓女士回國時,她會陪伴前來。李渝老師備受學生愛戴,但是碰到自己的老師,立刻變回一個乖巧的好學生,畢恭畢敬又親愛精誠。我想她的內心裡,仍然住著一個永恆少女,渴望被愛、被疼惜,也願意恆久仰望崇拜她心中的偶像。
匆匆又過三年,書信往返漸稀。怎料五月卻傳來她過世的消息。也許整理完郭先生的書稿,她已失去生趣,一心追隨。她愛得太深,不願放下,不願獨自往前走。
祝福她和摯愛的先生圓滿團聚,不再悲傷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