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蓁
阿姨是一個親切普遍的稱呼,媽媽的姐妹或是任何同學朋友,我們都親暱地叫阿姨。店裡售貨的小姐,美容院裡洗頭的小妹,都可以自自然然叫妳一聲「阿姨」。但是不會有人無緣無故稱呼妳為姑姑,除非是有血緣之親的姪兒女。所以姑姑似乎是定義比較嚴格的一種血親關係。
從我來到世間的那一天起,兩個姑姑一直是我生命中分量很重、感情很深的人物。大姑姑幼年時出麻疹誤被當成感冒治,從此脊椎受損,背部隆起,身高只有一百一十公分。我在集集出生時,她大約已經度過最艱難的青春期,二十多歲擁有許多死黨好友,個性豪爽,好打抱不平,每有廟會就帶著我和哥哥去看歌仔戲,最愛忠孝節義的情節,歸時一路散財給路邊跪坐的乞丐,當然也不忘留點錢帶我們去「柑仔店」買糖吃。
二姑姑是爸爸年齡相差二十歲的么妹,只比我的哥哥大四歲,比我大六歲,倒比較像是我們同輩的玩伴。但她是天之驕女,祖父母寵愛有加,五個哥哥一個姐姐通通讓著她。碰上姪兒女,她很享受當「長輩」的滋味,喜歡說故事給我們聽,帶我們聽音樂、畫圖畫。可以說,她是我文學藝術的啟蒙老師。
我十四歲時離開台中的家去台北讀金華國中,跟著祖父母和兩個姑姑住在麗水街。大姑是我的護身符,貪玩晚歸就對著她的門窗丟石子,求她開門放我入內,以免驚動管教嚴格的祖父母。二姑則是我的義務家教,為我補習英文,成績好就放一首交響樂,拿出她私藏的巧克力與我分享,姑姪倆總有述說不完的青春夢。她的每個朋友我都熟識,她的每段戀愛我都參與。我是理所當然的公派電燈泡,卻也識趣會先開溜。當她戀愛受阻,我陪著她爬上屋頂,一起看著星星垂淚到天明。
大姑一直陪伴在祖父母身邊,終生未嫁。十五個姪兒女就是她的孩子。她從未忘記任何一個姪子甚至姪孫的生日。我們的畢業典禮、結婚生子,每個階段她都參與陪伴。我從台灣搬到加州,再到日本,一等我們安頓,她就不辭千里來探望,帶著滿箱的禮物。我的大兒子從初生到三歲的衣服鞋子幾乎都是大姑姑供應的。她喜愛旅遊,祖父母雙雙去世後,她更常出遠門旅遊了,十五個姪兒女散居世界各地,她興高采烈地安排行程一一去探望。大陸旅遊初開放時,她興奮地跟著我的父母一起去黃山,不幸就在途中心臟衰竭而過世,享年五十九歲。我在日本驚聞噩耗,趕回來參加告別式,對著她的遺容,我一再默禱:「大姑,我們的緣分不只一世,來世必定再相逢!」
二姑台大考古人類學系畢業後就去加州柏克萊學藝術,她嫁給外省將軍之家,就在柏克萊結婚,避開台灣的繁文縟節。後來我也在美國完婚,她把自己的禮服寄過來給我,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誰知竟然寄丟了,我們姑姪倆對著電話大哭,她傷心不能來參加我的婚禮,竟連禮服也不能傳到我身上。我懊惱穿不到二姑的祝福,而且無法再傳承給她的女兒。二姑學藝有成,在紐約舉辦畫展,我們每個姪兒都擁有一幅她送的畫。只是如今對著她的畫不免傷感。她長住紐約,肺癌辭世,得年不過五十六歲。我傷心到不敢飛去參加告別式,懇請兒子代我出席。匆匆竟已八年。我把兩位姑姑深藏在我心念中。
忽一日在中山堂,仙風道骨的林谷芳老師特地走過來跟我說話,他說:「怡蓁,妳知道嗎?我是妳二姑的台大考古系同班同學。」我倏然淚崩,靠過去擁抱其實並不熟識的他。我擁抱的是二姑的記憶,是他們的青春年華。那一刻,才知深藏的記憶,藏不住姑姪親情。
我的兒子們也有兩位姑姑,大姑姑是住在德州的「美國姑姑」,婚姻美滿卻無子女;二姑姑是住在東京千葉的「日本姑姑」,是擁有四個兒女的醫生娘。兩個姑姑也一樣把姪兒視如己出,熱心參與他們生命中的每一個重要階段。提到「全家」一起的活動,兒子們總會問「姑姑們也一起嗎?」顯然在他們心中,全家其實不只父母兒女而已。
我和妹妹也是姪兒們的大姑與二姑。說是視如己出,其實又有一種特別的情分,對姪兒女總是特別寬容鼓勵,總想去維護他們、扶持他們,不希望他們受苦。對於兒子們,反倒是忍心要他們自己歷練吃苦的。姑姪親情是與生俱來,還是我特別幸運?我懷念感恩我的兩個早逝的姑姑。我為兒子擁有兩個健康慈愛的姑姑而欣慰。更期許自己不要辜負了「姑姑」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