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蓁
每個月兩、三次,我往返台中看望母親。隨時跳上高鐵,一個鐘頭內就到了烏日,再搭車二十分鐘就回到娘家了。母親已屆八十高齡,經常為牙痛、腰痛所苦,有時我到家了,她還在床上休憩,我便輕手輕腳在她房門口張望,唯恐驚動了老人家,聽她鼻息勻稱,我稍感安心,回到餐廳看書守候。有時她精神稍好,梳妝停當,端坐在客廳等候我,一進門看到母親我總忍不住仍如兒時,大叫「媽咪!」上前擁抱。她的笑容是我快樂的泉源,她的體溫是我生存的動力。
父親辭世已經九年,母親捨不得搬離住了五十多年的模範街舊居,直到今年終於首肯,搬入與哥哥家同樓層的公寓。我們歡欣鼓舞,又擔心她初時住不慣,大家輪流著去探訪陪伴,曾孫女更是天天去問安,唱歌跳舞取悅阿祖。新居明亮寬敞,往下看就是弟弟經營的草悟廣場,熱鬧有勁。屋內除了電動麻將桌,全是新買的家具。舊物暫時都原封不動地擺在舊居,以便母親或許兩邊走動。
而我,竟然不敢走進舊居了。客廳的大沙發曾是父母接待訪客的所在,也是逢年過節我們圍繞著父母拍攝全家福的地方,明正曾在那兒變魔術逗小孩開心,沒想到最開心的卻是兩位老人家。打開一層玻璃門,走入內裡是餐廳,大大的圓桌坐上十五人都不嫌擠,但有時全家聚齊依然坐不下,孫輩就得另開一桌,不受長輩拘禮的他們可樂了,嬉笑聲總是蓋過大人桌的談話聲。餐廳之後的麻將間其實是人氣最旺的所在,大家搶著陪父母打麻將,爸爸輸贏無所謂,愛在牌桌上說笑。媽媽打牌一如做人地認真,我最愛看她自摸的得意滿足模樣。我們兄弟姐妹最大的本領就是「放水不露聲色」,孫輩可就當仁不讓了,賺零用錢全力以赴。阿公阿媽當然也就歡歡喜喜地輸錢。
麻將桌旁的書櫃裡擺滿了相簿,從婚前爸爸清俊的大學生模樣,媽媽彰化女中時代和我相像極了的初中生大頭照,到隆重的婚禮照片,媽媽紅腫著眼睛卻依然清麗絕倫的新娘模樣,新郎官的爸爸一身黑色燕尾服,少見的緊張嚴肅,還有我的祖父母,叔叔、姑姑、阿姨、舅舅一大群人的合照,唉!如今存者幾稀!看這些舊照片,總讓我懷想、傷感。照片中還有我們四個兄弟姐妹的出生與成長各階段,都在模範街這個舊址中,只是從日式房舍改成了公寓樓房。
昔日父親的書房改成了擺著兩張床的客房,但是書櫃依舊,父親愛讀書,尤其是哲學與歷史的書,成套德川家康歷史小說以及我不認識的日本名人傳記。爸爸書架上的書一大半是我看不懂的書,正如我無法理解他們那個動亂的時代。
舊居中有太多的回憶,縈繞不去的氛圍,依稀可聞的氣味。我不敢回去,即使景物依舊,卻怕昔日歡樂當面襲來。載不動,許多愁!有時候,承載太多回憶的地方讓人無法超脫。我很高興母親放下過往的重擔,住進清靜簡單的新居,迎接四代輪流陪伴的新生活。台北與台中愈來愈近,我與母親的人生也愈來愈沒有距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