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如昨日，遙遠的那一夜。鄉間友人為全家餞行，席間的歡笑聲不絕於耳。穿過喧騰的聲浪，我默默凝望著母親笑語眉間隱忍的淚光，心中已能體會那是難抑的不捨。

　幾番波折和與老家幾近絕裂的堅持，才讓他們義無反顧的攜手踏上未知但嶄新的旅程。一路的荊棘並沒有將兩老擊垮，異地的陌生也在時光的撫慰中漸消漸褪。但這些終究都沒能抵擋住命定的漂泊。聚散苦匆匆，離別，是最困難的一課……

　山間一直是寒冷與微涼的交替。童稚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穿過短袖、短裙。小時總是渴望如芭比娃娃般，身著蕾絲洋裝一類夢幻美麗的裝束，耐不住姐妹倆的苦苦相求，母親只好勉為其難的在裙裝裡再套上全副長袖長褲。長大後，照片中女孩這身奇異的打扮，往往會被觀者嘲弄許久。真是足堪玩味的往事。

　每當溫度倏地驟降，父親必會輕聲喚醒在暖被中酣睡的我們。「就要下雪囉！起來賞雪吧！」像一道神奇的指令，有足夠的吸引力讓三姐弟乖巧就範，以最快的速度披好睡袍起身下床。

　三張紅撲撲的臉蛋，一同擠在樓梯間小小的窗口。候著灰濛濛的天幕，以極慢極緩之姿，自渺遠的天際如舞者般輕盈旋著、蕩著，紛飛飄落的雪片。靜謐的早晨，因著這樣皎潔素雅的場景，而顯得更加神聖安詳。長居於此，雪景早已不陌生，但每每同樣的景致，還是帶給我心同樣感動神往的迷戀。不只是雪花輕落的美，還有家人相偎的溫度，在凜冽時節中永不間歇、暖熱的依護。

　雪地是孩子熟習的遊樂場，一得閒暇，我便會在父親任職的診所前悉心堆出聲勢浩蕩的雪人群，招呼左右鄰舍的友伴一同來打雪仗。雪人在一陣亂雪狂掃過後幾近摧毀，一行人的目光便會轉移到外地遊客車上。遊人如織，來到此地也作興在車蓋上堆起雪人。當時在我們這群在地孩子眼中看來，是不可解的好笑。免不了促狹的亦以亂雪伺候。闖禍不斷讓父母在迭迭道歉聲裡還有更多好氣又好笑的莫可奈何。

　多年後，來到這個熱烈而擁擠的城市。感到振奮的是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央求母親採買短袖裝著。甚至，終於有了著泳裝的初體驗。真切體會凜冽寒冬與燠熱溽暑的迥異變化，我是興奮的、抱著遠大期待的。當然，這樣的新奇感，在日後年復一年的累積循環後，也就逐漸歸於平凡如常了。

　在地圖上看似不遠的兩處，原來竟有著如此不同的風貌。我在海拔兩千公尺高的山間峻嶺企盼著驕陽與和風；今日卻在台北盆地裡緬懷起皚皚白雪。對於親近擁有的人、事與物，總是欠缺了那麼一些關照和疼惜，對於未得與失去的一切，又深覺如此憾恨和落寞。

　在往後的日子裡，除了對過往的追憶。我已漸漸適應並發現這個紛擾城市，也有其可親可愛的風貌。只是偶爾仍會想起那一晚，故人聲聲的囑咐：「記得要回來看看我們呀！回到這兒，哪裡都有得住，記得啊……」言猶在耳，數十載如飛絮悄逝，我們終究再也沒能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