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在台北,與一位許久不見的朋友約了,像我們都還是學生時的那樣。一樣的簡單問候,語氣和音調都是熟悉的,像季節的花和雨反覆掉落,像不見經傳的劇團,在小小的盆地城中巡迴演出,反覆在不同的劇場間搭建、拆卸、遷徙,都只在夜裡完成。
那段時間,我的校園在盆地邊界,他的則在山腳。物理的距離不算遠,但白天各自上課,也有各自的生活要面對,已經不像更早之前可以每天招呼,而共同相識的人也都四散於島嶼各處了。
偶爾要見面,也只是兩個人的事。但是就兩個人,又能有什麼事呢。於是一年裡頭,也就見兩次面,一次是我的生日,一次是他的生日,我們總會記著那兩個特別的日子,像早早就預訂了什麼珍貴難得的東西似的,不敢或忘,怕沒有準時領取,不免要被退件回原處。每次我生日前幾天,他會打來電話,總是從閒話家常開始,再慢慢向那個昭然欲揭的母題推進。有幾次,我開門見山,一下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迅速了結懸案般的對話,猶自喜於極高的效率時,連線切斷,嘟嘟嘟聲在幽蕩的空間中響起,我竟有種錯過了什麼重要情節般的怪愕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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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都已是五點了,有時天還清亮著,有時已整片沉入夜幕中,端看季節與天候,而我們會各自從校園出發。有年他換了台新手機,手機以一種沛然莫之能禦的決心,阻斷我們的對話。在公車座位上,在捷運車廂轟隆隆的行進間,當我們逐漸減低彼此間的距離,那扁平黝黑的科技產物,便像一把銳利的外科手術刀,切除一句話的舌頭,或是闌尾,前後不定,沒個規則。或許壞掉是沒有SOP的。但不斷重撥電話的我們,終究是排除萬難見面了。錯愕,莫可奈何,興奮期待,都突然結束了,彷彿戲劇性的情節,都在見面之前便已經演完。
那幾年,太陽越過獅子座之後,不斷南遷。祂已經早在一個月前,離開了北回歸線。對我們身處的盆地而言,那是一條最溫暖,最光亮的起跑線,且註定在一百天後掠過天蠍座。那時我們還會再見一次面,而他會帶著手寫的卡片,卡片夾在一本書的扉頁裡,像厚重的雙掌貼緊稀薄的心,像記憶貼牢舊的故事,裝在墨竹色的書店紙袋裡,暗黝得反光的膠帶封口,半截無名指長寬,不是很在乎的樣子,我可以輕易便撕開,不會遺留下太明顯的牛皮紙裂駁痕跡,雖然仔細去看,還是會有許多條染過色的纖維。留在那段懸掛空中,半透明的膠帶上。
紙袋中,有一年裝著室內設計的書,有一年是食譜,有一年是我不感興趣的,和其他本一齊並排於書櫃高處,就在花蓮家中的房間床腳,其實我大部分的夜裡,是不在那邊的。大部分的夜裡,我在島嶼另一端的城市裡行走著,一時在地面上縱橫的窄巷道,一時在地底捷運的甬道,總是占據著一個不起眼的點,像一只棋盤上的黑棋,和另外無數個棋子無比接近,卻永遠不會碰觸到彼此。黑棋,白棋,各自形成陣勢,為了某種不易了解的脈絡完成,遠遠看去,就像是日光投射在行星半球。只是黑白的疆界並不畫分歷歷,彷彿處於彼此滲透的過程中,也像晴雲雜雨的黃昏,斑駁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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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誰先開始的呢,我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在高中時期,我們並沒有互相送生日禮物的習慣。那時候,白天課堂,晚上留校夜讀,我們生活的空隙被考卷填得滿滿的,或許也能說是考卷被我們填得滿滿的吧。一個班級三十個人,被什麼不知名的模糊事物嚴守管束,壓縮得匝密,是不能有太多選擇與自由的。於是選位時我們總無法距離太遠,實驗課分組時總在最後一刻分到同一組,體育課測驗體適能時,往往只能為對方壓腿做仰臥起坐。我還記得我已經喘不過氣,腰脊欲斷的時刻,看到他的輕鬆愉悅的笑臉替我數著三一、三二、三三,彷彿就是三年荒蕪錯謬的象徵。我們不得不每天看到同一群人,沒有一分一毫的戲劇元素,沒有期待,只有忍耐,一天一天。直到畢業,直到我們都來到台北。
在電話裡我們總是刻意避開關鍵字,往往在現在如何啊,好久沒見個面啦,要約在哪咧之中,巧妙旋轉,便是為了將其留下,並於最後一幕吐露。場景總在某一家星巴克(端看我們約在那處見面)的飄離地面之上的樓層,某一個靠窗的座位,有時窗景雨痕蒙昧,而有時清晰穿透,純然如一面玻璃,映照著市街流動的燈火如河面上的彩虹。市街上方則是漫無邊際的盆地夜空,被打亮的低雲,燈火所及以外的安靜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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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們在捷運站出口見面,朝附近的那家星巴克走去。他走在我身前,到了星巴克的門口,我說「唉,又是星巴克。」他說「喔,不然我們換個地方。」我說「哈,可是我帶了星巴克的買一送一券。」然後因為買一送一券限定同品項,我們不得不喝下相同口味,相同分量的,因為最划算的特大杯的咖啡。
就在那裡他不經意提到,其實我們國小一、二年級的時候就同班了。我對那時的彼此毫無印象,但我們的班導師確實有相同的姓名。如此,我們曾經相識的年月便要多上九次寒暑了嗎?我喝著在島嶼上不斷複製出的相同口味的特大杯拉堤,窗玻璃我們半透明的倒影,壓印在閃爍明滅的流動光點上。然後他從背包裡拿出紙袋。
一切都會安靜的結束吧。我們為彼此準備的禮物,不曾間斷地給出去了,一次一次,就在盆地底部愈開愈多的咖啡連鎖店。不斷巡演的最後一幕,愈來愈熟悉的劇目愈能融入,但同時也愈心下清楚,所有起承轉合,高低錯落,皆無法改變最終的樣態,布幕闔上,燈光暗去,觀眾演員都將離去劇場,走上街道,成為行人。
因為劇場裡燈終將熄滅,而城市外日夜有光。城市外的世界才是真正得以持續地規律運轉的世界嗎?高中畢業,暑假過後,我們各自抵達這一座棋盤的城池,像兩只棋子,有各自的路要走。又或許在城裡,曾經熟識的人都擁有自己的一方棋盤,我們都是掉落在天元的第一顆棋子,得以仔細地,一步一步,看著陌生模糊的面目,逐漸填滿了生活周邊的纖維網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