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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也逾四十年了。那時我等是多麼壯少的所謂文藝青年(今皆近七十垂垂老矣)。一年一度的國軍文藝大會,在我母校北投復興崗召開。我身著戎裝,雄赳赳氣昂昂的,敬陪末座,興奮及惶恐的與全國名作大家同堂,而劉枋大姐,不僅已是赫赫有名的才貌雙美,編寫演三棲,散文、小說、詩歌、影話劇乃至廣播劇通吃的十八般藝文,樣樣亨通的文如其人,其美的大作家,高高的坐在司令台上的評審席上。換句話說,參選者的生殺欲奪大權,操在她的玉手中,初生之犢,遇上大雌虎,焉能不敗下陣來,傷痕累累,留個活口至今,忝列文籍,很是萬幸感恩了。
大姐那俏麗的風采,我們在佛光山相識相知,成了她的小友,言及這段過往難忘的塵事!她大笑中似乎流露著「好漢不提當年勇」,既在佛門,咱們就多談點佛禪吧!
我這引語,可是「神來之筆」的點睛,談她的新書《前生今世因果在》!我們(那時她不識我,我認她是師)若沒有前述那點因,便怎麼也想不出寫不出這點引言的果。可見因因、緣緣、果果不只在過去,現在,前世、今生、天上、人間,一如佛、菩薩,是無時,無處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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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這本書,是由八個短篇組成,左看右看,左拐右拐彎,你我他,都很難跳出前世今生的輪迴糾葛,真箇是剪不斷理還亂。照她自己的說法,她已接近九旬高齡的長老了(久病纏身,玉體自然有些違和),去年重陽,文藝敬老會上,她還風趣,幽默的說:「我是枯瘦如柴了,混身沒有一塊健康正常的。」她指指腦袋說:「只有這兒靈光,不痴不呆,打牌依然八圈不倦不累。」司馬中原說:「依舊可以將你殺個片甲不留。」
別人的書,末尾也列書目欄,多作參考研究用時,才翻翻,可大姐這書目,是必看應續的,我這導讀也許異類,卻是重點。真箇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看熱鬧她洋洋洒洒出了三十本書,看門道在這大落書目中,有長短篇小說、散文、廣播劇,傳統、電影劇本,吃的藝術,其中還包括「這位和尚這座山」以及顧正秋(平劇)的舞台回顧,章翠鳳的大鼓生涯,非花之花(寫文友間交友、幽默、風趣間還帶點刺)。有人說,她為稿費賣友求榮,也一笑了之。
可見,我說大姐是十八單文事,她單單精通,且都有書為證,乃真語實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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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是由西山雙僧;我奶奶是老處女,圓頂塔八個短篇集成,自然不是她垂世名作,確也是她年逾花甲時,向佛禮佛,皈依星雲大師後的晚近作品,亦有近十年光陰了。
比如西山雙僧,寫於七十五歲,首利《普門》雜誌上(我正在該刊負責編務),歲月匆匆忙忙的蕩走,大姐也更為弱老了。但文章不老,與時俱新,一如這故事,講的是清末光緒年間北平西太后的頤和園尚未修建時的傳奇,她以結構新奇,演化舊聞!
雖稍有章回小說味,卻是推陳出新,一推再推的引入高潮,又層次詭異的不時有「秦咬金」殺出,異人異象,迭出,讓讀眾欲罷不能。
自然,這是一個因果輪迴的奇譚,先迷而後正信,由邪入佛。尤其是老和尚(法異破僧)靈感是否來自破山和尚,還是原始傳聞即是如此。著墨雖不多,有靈異、有神通,似正似邪?最是真的,在不露痕印的融入了佛理佛趣。
正如大姐與我,在佛山結緣八年後,就一直與她攀著既有佛緣又有淡如水的世誼。就連這篇雙僧,多年前我獻拜讀過,今重讀更是親切有深意。
的是出手不凡,寶刀未老。的是構思奇妙,高潮迭起,小小不到萬字的短篇,營造得如此倒寶塔式的層層深厚,不刻意的融入佛理而佛理自出自入。
塵世間最公平的是歲月的流逝,無論貴為天子乃至庶人,富與窮,男與女、老與小,皆是一般樣,全是一天廿四小時,分秒不多不少,生與死只是過程,只是轉場。
佛陀走了(軀殼離去已二千多年了)佛仍在!佛性常存。你我都會走,你我的佛性隨業轉,彰與不彰,便是修,悟的造化了。
西山雙僧亦如此。
全書另一特色,大姐自小在北京生活讀書過一段頗長的時間,她不但說話是一口悅耳的京片子,溜得很;這小說也是北京腔味十足,這才是鄉土語,鄉土本土文學,有點章回調,更多現代的新語新思,這類作品,在當今已不多見,更多的是平淡、平實。平凡中藏含不凡的哲思,說世情更多出世情。在行間字裡,既清爽又巧妙的流瀉;自然也流瀉了善、美、愛與慈悲。
用詞對話不僅簡約有力,更是奇特妙有。如山後有座小寺院,廟名很怪,叫破山寺,住持名字更怪,老禪師自稱破僧,無徒,只有幾個在家漢,替他種樹種菜。有一天他突然叫他們不要幹活了,到下山路口等人?
一個問:等一個什麼樣的人?師父!
--等一個想尋死的人,
--尋死的人?他什麼樣子!
老和尚不再言語:趺坐閉目入定了。
他們走走停停,到了山腳下路口。也吃吃喝喝填飽了胃,太陽已快落了。四人互望一眼,大概是那話兒來了,但總不能開口便問,你是不是尋死的啊!一人攔住說:
--從這兒走是上山,你要翻山越嶺,放著山下的平路不走!
唉,諸位甭管我,我自有我的路!
--難道你是去尋黃泉路!
你們怎麼知道?難道你們是神仙!
--我們不是神仙,我們師父是佛。他教我們在這兒迎請你哪,跟我們走吧!
你看,用詞用語多簡約,多生動,也用得多妙,多俏!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破僧做了破妙事。奇人,妙師破僧,不著相的度人化人,一如濟公。天機我已經洩得夠多了,絲絲入扣的情節,讀眾就細細的,一睹一讀為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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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好寫難精,像短篇之王莫泊桑的《戒指》、《脂肪球》那些垂世經典名作,的是短小、精俊、既優且美。但總有伏筆,必有交代,環環相扣,層次分明。大姐的這幾個短篇,也不例外。
我們再看「圓頂塔」。
這傳說也是發生在大陸天目山腳下,清朝咸豐年間,太平天國瓦解失敗後十二、三年的事,這淡淡的一筆,已潛伏著一個非同小可的非等閒的人物,野史傳說石達開戰敗,全軍滅亡之後,唯他死不見屍,生不見人,生死成謎。是否一如當年討武則天敗亡之後,唐初四傑之一的大詩人駱賓王隱姓埋名於杭州靈隱寺做了和尚,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果真在柳村王員外率鄉隊入山,一探商旅入山被妖怪噴煙霧暈迷失蹤之事,出現了真假莫辯的怪異妖風,前鋒隊(包括他長子在內)無人生還,生死未卜,高潮遂從此層層展開,不速之客的高僧,深山何處鐘?確有一座七級的圓頂大寶塔,緊張、刺激、詭異,就在這座大山深處一一示現,高技貌美的女角也彷彿無中生有不可思議的冒了出來,面對著他,且無惡意,還有相見恨晚的深情。
驚而又怕又愛又盼的情節,一幕比一幕抓住讀者的心,真箇 是絲絲如扣,欲罷不能,大有廢寢忘食的媚力。
尤其是寫男主角後有追騎,獨奔狂馳迷路山脊,又近黃昏,東西南北難辨之際,進退維谷,「一團金光在前面不遠處若隱若現,隨著金光的指引,濃霧漸淡,金光漸暗,忽然一座七層寶塔呈現在眼前……」這使我很自然的想起了唐玄奘三藏大師,西行取經,在千里無人煙的戈壁大沙漠中,水又不慎倒了,又飢又苦又寒又病,乃至虛雲大和尚為報母恩因普陀山起香,三步一跪九步一拜,上五台山,幾近目的地,大雪紛飛,阻在路旁小小的擺攤茅棚裡,因寒交加,高燒不退,一位長者(文殊菩薩)拄了杖前往煨食、賜藥,似有異曲同工之妙。從此,有驚無險。故事就如此有情有愛有義的開展。
這個短篇不僅寫得妙極情重愛深,又淒又美,陽剛裡有柔順陽剛皆備的美女入場,一波一波的起伏;真是寫得又妙又慈又有情。原本拜佛間,又極自然轉成了拜堂,女孩臉上飛起紅雲(不說滿臉羞得通紅),又現出大姐幽默風趣的筆觸,三言兩語,多活鮮、生動;別人二、三千字,亦不見得寫來如此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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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姐的確是寶刀未老,近年來久病纏身(她都近九十了),書中的這個短篇,創作時也都近,「七十不留宿」的高齡,如今,更如她自言:全身無處好的健康的,唯一靈光是洋溢著智慧的大腦;但願佛佑王助,在病苦中能減輕痛苦,讓她能再執筆,寫下她有情有愛,敢做敢為,娥眉不讓鬚眉的寫就她漫長漫長,多姿多采,有剛有柔的一生。
這本自傳垂世千古,亦是必然的,讓我們心香祝禱!拭目以待呢。
舉一反三,我已舉二了,其他諸篇可想而知。必是如此的層層舖展,有伏筆,有高潮,有轉折,讓人訝異,驚奇,著迷!讀者朋友,你就慢慢看,好好欣賞吧!
最後閒話一句,若是我主編,我會建議以前世今生緣,做書名,緣字較具文氣,且緣也隱含了因果。這也只是見人見智的一偏之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