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頭,周星馳還沒成為顯學,而張國榮還在。我們齊到民生戲院去,去看千篇一律的《逃學》系列,阿Sir臥底進學校,遇上尤物般的老師或同學;也看《新夜半歌聲》,張國榮一似永恆般俊美,他扮的天才音樂家不幸被毀容,與富家小姐悲戀一場,歷劫無數,最後終於重逢,好在千金亦不幸瞎了眼,再也看不見愛人容貌。
民生戲院就在我家附近的三民圓環邊上。整個童年,我總是躡足摸去——高中之前,我無法光明正大地與朋友共赴電影院。我不明白,為何曾把自己青春泡在東南亞戲院,也曾帶六歲的我與表妹坐在新營戲院木椅上、同看女打仔林小樓代表作《桃太郎》的母親會說,「戲院是不良場所。」母親的顧慮或許沒錯,大樓生暗影,電影院位大廈深處,四周叢集電玩店與蹺課少年,少年們叼菸橫眉,眼角恆常雷達著日日來巡的國中訓育組長。噢,我怕他們,怕惹事的少年來糾纏,我也怕母親發怒的恐怖形象,但我仍食髓知味,不時偷跑。畢竟,十一、二歲的我,是多麼想看十七、八歲的林志穎和金城武啊。
星期三,小學只上半天,無課的下午是偷看電影的唯一機會,達陣與否全憑運氣,上班的母親不時打電話查勤,看我是否乖乖做功課,若運氣好,才有可能避開母親隨機來電時段。那陣子鄉下來的外公外婆在我家小住,我已忘記和公嬤聯合串通的把戲有無成功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午後我溜去看了場喜劇,回到家,公嬤兩人急急向我回報,「恁媽媽有卡電話返來。」擔心阿孫被女兒臭罵,樸直他倆照我囑咐,結結巴巴地,替我不在場的三小時編派了理由,「伊……伊今日記帶課本回家,出門去向同學借啦!」
民生戲院歇業時,我已國中畢業,改搭公車上學,看戲地點也移往西門町,李奧納多的《鐵達尼號》上映了好久都還一票難求,我和同學是坐在樂聲戲院的地板上看完的;爾後到台南讀書,我習於出沒的影院也變成新光威秀國賓、和二輪的今日南台全美。十幾年過去,再回台北,這時我們都習慣去東區看電影了,不夜的街道,耽玩的人潮,在那裡,看戲如赴慶典,周圍有霓虹、爆米花、青春人兒環繞……
然後我們聽聞,卸下看板已久的民生戲院,不知何時又重新開張了。得到風聲,我還特意繞去,想看看童年的戲院變成什麼模樣。周間晚上,大樓中庭清冷寂寥;我爬上三樓,才發現記憶中的戲院已經消失,重整後的售票大廳乾淨明亮,和那些連鎖影城一樣,也有色調鮮豔的地毯、販賣汽水點心的櫃檯、不斷播映預告片的平板電視,只是缺了觀眾。走下樓梯,二樓的幾個私人單位被改成了卡拉OK包廂,幾張椅凳散置走廊上,兩三位中年大嬸坐在椅上靜候著。唉,這大樓確已衰老,那陳舊之感是任誰都能嗅聞出來的。我知道,有些事是不會再回來了,就像曾聚集這裡的蹺課幫眾——他們人呢?我張望,此地空空蕩蕩,原來已經那麼多年啦,昔時少年都飛去,流流轉轉,未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