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浪漫下

吳妮民 |2012.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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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的五色旗與虔心的女人 圖/吳妮民非報系

文/吳妮民

我未輪值看診的時段,便抄起相機,簡單攝錄診療實景。鏡頭下,老婦說她從大吉嶺來,地圖上著名的產茶地。婦人看來無病無痛,血壓一量之下衝破兩百多。此地血壓高者甚多,尤其發作年齡降至極年輕的二十來歲,老婦只是其中一例。猜想或許是食物太鹹太油,才讓近百分之四十的病患都有了高血壓的可能。

結束診療時,夜色正降臨藍毗尼園,隱匿的蚊群嗡嗡然撲捲而來,我們遂噴上防蚊液,預防自己罹上瘧疾。一行黑影在暗去的鄉徑上行走,不時有大型巴士沿路鳴嘯著音調誇張的喇叭疾馳經過,由遠,而近,而遠。翻譯圖坦走在我的身側,他年近四十,從西藏逃至印度,沒有護照,無法回到家鄉。圖坦有著圓圓的笑臉,戴著眼鏡,披上朱紅袈裟,看來像個溫和的智者。「Rinpoche(仁波切),就是jewelry(珠寶)的意思,那是很珍貴的,」一路上,他與我討論著轉世種種,一面,圖坦揮著他肥壯的手臂,在路上替我驅趕那個緊緊跟著我們的印度小女孩。小女孩亦如無聲蚊蚋,若即若離,時不時要伸出手來拉人衣角。

團裡的學長W,過去一年待在非洲的聖多美群島,也參與過其他海外醫療活動。W說,其實西方世界並不鼓勵推動海外醫療。長期對某個國家的醫藥援助與救難隊不同,諸如南亞海嘯或海地的震災救援有其時間性的必要,但對公衛環境落後的國家來說,仰賴國際志工或醫療團體的長期幫助,有可能剝奪該國發展醫療的能力——當人民發現國外來的醫師義務看診、發放好用又免費的藥物時,是否也間接導致了當地醫療活動的慘澹?然在此萎頓的醫療產業裡,為維持醫療單位的成本及運作,再倚仗著人民普遍的衛生知識不足,當地的醫療費用很可能會被節節哄抬——後來我們知道大多數的人是上不起醫院的。診療中,一名老婦帶著前頸的腫塊而來,專精甲狀腺疾病的外科醫師替她做了超音波,從那影像的質地中指出她極有可能罹患了甲狀腺癌。我們建議她去開刀割除,但婦人搖頭,她付不起手術費用。打聽之下,此類手術在尼泊爾的價格約合台幣六千多元,對外來者如我們而言,金額並不龐大,然這僅是老婦的問題,抑或整個國家的問題?

或許,這問題是關於慈善,氾濫的慈善,以及氾濫慈善所帶來的後果。

(事實是,僅有少數國家在經過外邦的醫療援助後可以獨立站起,發展屬於自己的醫療能力。台灣,便是其一。會否有人心中還留存著一個畫面:戰後,當小飛機裝載著美國製的DDT藥劑升空,飛臨島嶼的上空並且噴灑,那時瘧疾仍是這亞熱帶小島的「風土病」之一。而後數十年,瘧疾已在這塊土地上徹底絕跡,連同霍亂,以及其他因公共衛生而猖獗的傳染病,都隨醫藥的進步,遁隱成了歷史名詞。其後,台灣更進入了慢性文明疾病的階段,除了隨季候陣發的登革熱、流行性感冒,盤踞十大死因的已成了惡性腫瘤、心血管疾病、糖尿病。)

在這平均壽命只有六十餘歲的國家裡,人民需要的或不只是及時的物資,他們更可能需要一種對於健康及疾病的自覺。在加德滿都深夜的路邊,人們習慣以火露天焚燒,不論垃圾中是否混雜塑膠等不可燃物料,於是夜間空氣總飄散著戴奧辛氣味;白天,未燃盡的餘灰和街上的土沙隨車行揚起,向每個人的鼻孔竄去。田野間,人們輒因飲水的汙染腹瀉,或因蚊蟲叮咬後未及時清理傷口而釀成膿、衍生成致命的蜂窩性組織炎。更別奢求慣吃高鹽醃漬食物的人們,多少注意自己的血壓、預防心血管疾病……

我們將投影機的電源關上。大殿中,悉達多悟道的繪飾環繞,上百名小喇嘛剛剛聽過糖尿病和高血壓的衛教,學了急救哽住氣道者的哈姆立克法,此時,正興奮地蹦蹦跳跳。他們將來都會回到自己的寺廟中,成為傳襲知識的一份子。也許,也許歷經這樣一年年的灌溉和積累,當知識的種子茁長成自主意念,有些什麼,將在這個國家的子民身上,慢慢地被改變。

這個國家的首都聚集了許多慈善團體的據點及工作者;而小村納加闊特(Nagarkot)的山道上,外來者的糖果紙與飲料罐綴滿路途。閒步至此,我們遇見了山道上的孩子,一男一女,約只五歲到七歲間,焦糖色的皮膚,圓圓臉上長睫深眉,穿著湖藍色學校制服,辮子紮著白緞帶的姐姐拉著較矮的弟弟,看見外來的人們,極其友善地與我們打招呼。男孩看我們舉起了相機,毫不懼生地面對鏡頭,伸出他的右手比出搖滾的手勢,擺了擺,嘿,是Rock。我們想,是從哪裡學來的吧,朋友、電視、還是遊客?接著,他說,「Can you give me more candy?」佐以一個天真但仍摻帶目的性的笑容。

你可以多給我些糖果嗎?

但是,可以不給糖果嗎?如果沒有糖果,肚子餓的你會自己想辦法嗎?

願佛祖與四眼天神看顧這一切,保佑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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