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可以全草入藥的。」
外祖母說她看到了窗外的那一簇蒲公英,蒲公英不知何時飛來的,開在花盆的角落。外祖母當然知道作為藥材的蒲公英,當年她曾是家鄉小鎮唯一藥舖的女掌櫃,人稱「當家的」。
我不情願和外祖母談及蒲公英,因為蒲公英讓我想到母親,因為母親的去世尚且瞞著外祖母。所有親人們統一口徑說母親去了外地大醫院治療,很遙遠。瞞住外祖母並不難,因為當時她已經足不出戶而且目不識丁。
我及時岔開話題:「這是什麼?傷疤?」外祖母的腿,皮肉已經可以輕易分離,皺紋紙樣的小腿根部,有著一條蚯蚓狀的疤痕,隔著久遠的年代還可以依稀辨認出環狀,不規則的齒印。印象中的外祖母總是用長長的布條捆綁著褲腳,讓我從未注意到疤痕的存在。
「狼狗咬的!」外祖母告訴我,半個世紀前的那一個春天,她幼小的女兒、我的母親嘔吐,舖子裡的中藥湯灌不進去,一籌莫展的外祖母想到了蒲公英,一個止住小兒嘔吐的單方,鮮蒲公英汁液也許可以試一試。外祖母親自去後山挖蒲公英,也許是拐著一雙小腳的行走姿態吸引了駐紮的日本兵,他們嘻嘻笑著,放出了狼狗。外祖母慌不擇路,手中的蒲公英連葉帶花拋灑了一路。
怎麼又提到了蒲公英?我知道摘掉蒲公英的黃花,圓圓的莖中會有白汁滲出,奶水一樣;蒲公英的絮傘,就是一顆顆的種子,彷彿手拉手密接在一起的。我和外祖母的血脈,是通過母親的連通,沒有母親就沒有我,或者說我和外祖母毫無血親。
「日本人占領過老家?」儘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岔開話題。
「有啊,挨家挨戶地搜銀元,搜雞蛋。」外祖母說外祖父差一點被綁了去,半夜裡翻牆逃竄,家裡只剩下孤兒寡母,到後來日本人還占據了藥舖的大房子。住進的日本軍官看起來是一家三口,一個日本女人帶著個小丫頭。
「女人倒和善,點頭哈腰的,說知道不長命呢,一場病就要了命。女孩和你媽一樣大,小孩子才不管打仗的事,兩人在一起玩。家裡做了什麼好吃的,你媽總是想著留一份給那個女孩子。」外祖母打開話匣子,似乎也一同開啟了塵封的往事之門。
「你媽從小就厚道,你們姐妹三個,你最像你媽,包括模樣。」外祖母還是執著於母親的話題。我知道的,父親也這樣說過。年輕時代的母親,我只是在照片目睹,母親的美還在其次,最醒目的是與眾不同的氣質:單眼皮和大嘴巴卻演繹出了別樣出眾,異國情調。母親是家鄉那個名叫陳州的古鎮上著名的美女,只是大家說不出她美在哪裡。因為受到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關押在牛棚的祖父的牽連,父親大學畢業下放至此,露天電影院的茫茫人海中,一眼相中了母親,鶴立雞群的父親也讓母親一見鍾情。
「我是什麼花?」我還記得母親曾經和父親玩笑,舞文弄墨的父親愛用花比喻女子。「狗尾巴花,不,蒲公英花。」父親回答道。不是名門閨秀的嫵媚,也不是小家碧玉的清婉,而是渾然天成,毫無矯揉造作。這就是父親眼中的母親。
「你媽的乳名叫拴拴,為啥閨女起個小子的名字?因為我的頭生子沒成活,得病沒了,叫拴拴就是要拴住這一個。」外祖母告訴我說。
「你媽還有一個名字叫英子,就我一個人知道。」外祖母好像沉浸到回憶中,脫口而出講了許多關於母親的陳年往事,講到這裡忽然失聲啞口。
「拴拴,哪一個字?英子是蒲公英的英?」我隨口問道,說完才忽然悟到,外祖母不識字。
從家鄉寄來的信箋,我很小就會念給外祖母聽,記憶中只有一封很特別,上面的中文字好像缺了胳膊少了腿兒,橫豎看不懂。不會是從外國寄來的吧?我還在胡亂猜測,那封信被外祖母劈手奪過,低聲喝道:「燒了它!」外祖母說到做到,那個時候她尚且手腳麻利。
四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苦微甘,性平,無毒。」這是《唐本草》所記載的。
「小科布地生,段之有白汁,嫩苗可食。」李時珍如是說。
外祖母還是走了,是在那個蒲公英飛絮散盡的冬日離開的,恰巧是蒲公英沒有挽留住母親腳步的一年之後。
生命的最後一夜,外祖母已經神志模糊,不時胡言亂語。「有蛇!」外祖母顫巍巍指著床沿突兀地喊叫,讓一旁陪護的我汗毛直立冷汗淋漓。哪裡有蛇?蛇卻像外祖母的手臂,密不透風地把我纏繞。外祖母沉重的呼吸冰冷如鐵,頻頻砸在我的臉頰,咫尺之間的外祖母白發如蓬,彷彿搖曳的蒲公英花絮,隨時隨地被風吹走。吹不走的是外祖母念叨的那些話。
「我的女兒啊,你在哪兒?怎麼不要媽了,媽再也見不到你了啊。」
「我的藥舖也毀了,我救不了你了呀。」
「飛機來了,飛機後面還帶著紅燈籠。不是紅燈籠,是炸彈,快跑,跟著媽跑,媽抱不動你啊。」
「拴拴比英子長得好,胖,結實。」
「拴拴和英子是好朋友,從來不吵架。」
「拴拴,媽對不住你啊,英子。」
對於外祖母臨終前語無倫次的話語,舅父和姨媽一致推測認為母親之死還是沒有瞞得住外祖母,外祖母之所以不揭穿嚴密編制的謊言,自欺欺人,只是尚且懷著一線希望,自己最愛的女兒還在世的希望支撐著她捱過了一年。
整個家族,只有一個另外的猜想,這是關於母親身世的,從外祖母支離破碎的講解中,見縫插針補丁一般地縫合。那就是我的猜想。我設想的畫面穿梭跳躍如同電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