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冬雨連綿,厚衣圈起一顆顆暖熱的心,春寒之後氣溫漸暖,盆地逐漸悶熱似爐,融合四方前來的生活形態。而媽對這喧嚷之城還是無法接受。那回好不容易遊說她北上,一下火車她便直嚷著不習慣。
「空氣這呢歹,是要按怎喘氣?」
「驚死人,車這呢仔多,這是要按怎出門?」對媽而言,在車陣中穿梭,或被疊放在幾十尺高樓上是無法過活的。所有抱怨在她見著外甥女之後才告暫停──移植的作物不是繁衍得很好嗎?媽打自心底露出笑容,一邊逗弄外甥女,嘴邊不禁又提起:「卡說嘛係咱南部卡好勢?等妳大漢轉來,阿嬤帶妳來去耍!」
隔天一大早,媽起床便要出門去運動,姐指引我們自政大旁登往指南宮,階梯連續,步道沿途老樹參天,石燈籠錯落其中。媽平日雖常運動,爬行一小段便和我一樣上氣不接下氣,休息一會再往上,她忍不住又叨念著:「嫁這呢遠,要見一面這沒方便!」媽看了我一眼,想要說的話未說出口!
愈往山上走,空氣愈清新,霧起雲飛,涼亭上爬滿蕨類和青苔。我問媽這裡的空氣不也很好?媽還是覺得路途太迢遠,下次再來不知幾時?
階梯連接風景,鐵觀音於潮潤空氣中吐露清新,綠意匯集,霧氣將喧囂層層地覆蓋。順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車流人潮又再環繞。
騎著鐵馬天天經過平交道前,南部的冬天不冷,制服外套仍然不夠保暖。姐寄來外套圍巾和手套,穿戴起來如行台北街頭。冷雨淋漓的台北冬天,有著北國的蕭瑟與浪漫,想像路邊耶誕燈一盞盞亮起來,心中迷離著憧憬。
課本堆疊前路,鐵馬喀啦喀啦地轉繞,生活單純地面對書本,與試卷文字一回回較勁,下課或午餐時間,同學紛紛圍聚一起談說將要選填的志願,一個代碼一條前路,接連出與一個城市的情緣。生命持續,再重要的關卡總會走過!燠熱的聯考季節卻下了場大雷雨,考後藍天露出,到哪裡似乎都無所謂!
命運骰子啵啵跳動,我的落點在台中,姐沒說什麼,媽則說:「按呢也好啦,要轉來卡近!」
火車噹噹北上,從台中眺望台北或回顧台南,皆有適當的距離和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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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寒假,放假時先到姐家住幾天,天陰沉,冷空氣吸進體內,記憶與身體瑟縮成一團。姐見我身體涼冷,燉了補要我趁熱吃,像往年媽在冬天的作法。
冷雨淋溼,小吃店蒸籠吐冒白煙,一雙雙馬靴叩響紅磚路,風衣於行進間倉促地掀動。耶誕燈瑩亮各色彩光,往昔鮮明執著的願望已想不起來。台北高樓持續往上疊,一格格玻璃窗相對映,厚厚的雲層凝固著視野。
流動的歲月,因時變異的繁華景象。一次次走出月台,迎接人潮自記憶湧動過來的感覺,流行招牌頻頻更換,跑馬燈旋繞……,行道樹分隔著來往喧囂,鮮豔旗幟蒙上一層層車煙。
新樓搶走舊屋風采,舊屋拆除重建,密集的工作場域圍砌起來。姐持續守著櫃台,點收一張張營收或周轉票據。高跟鞋換成平底,走起來更穩更堅定,捷運取代公車載運人到各地,人潮鑽進地裡,都會脈動兜兜地進行。
纜車再往上拔高,穿越山嶺時樹枝觸抵側窗,再往上拉升距地面約三百公尺,霧去天朗,一零一大樓浩然矗立著。
猴山屏障,霧氣起飛,台北盆地又看不見。
媽不曾出過國,對她而言,台北是最遠的地方。
「多久才能上仙公廟一次?」虔誠燃點的煙香翳入天空,回音存留心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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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來來回回,台北高樓裡留有我年少的夢想──擁有一扇窗,於紅磚道上踩出屬於自己的腳印……,而這一切想望不知為何未被積極實現,情緣隨運彎轉,晶亮的一直是夢!
生命情節彎了又轉,一份牽掛自年少延續到往後。一回回到台北出差,手拎資料袋匆匆趕路,佯裝自己是台北的上班族,間歇感受那急遽運轉的生活節奏。手扶梯不停向前,電梯層層往上,踩著當年無緣實現的生活步調,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受。臨窗外望──熟悉且陌生的台北城,老舊與新生同時進行著。衣衫或長或短,花色隨季轉換,騎樓間的攤販對應相連店面,消費訊息四處展現。
站前人潮匯集,剛出爐麵包融著新煮咖啡香,便利商店前長排人龍,倉促腳步於騎樓間傳響。年輕身影急速向前走,髮絲或直或捲,清楚的眼線圈畫著粉臉……,滿街行走的襯衫領帶和套裝,飽滿的神采底下,多少理想曾經飛揚和妥協?
二二八公園裡鴿群聚集,晃搖身姿伸縮著脖子,一如往常般啄點散撒的食物,片片積雲飄過,光陰色澤漫天書寫著!紅燈攔阻,綠燈放行,而天突然下起長長雨絲,水氣氤氳,車站橘黃色屋頂瞬間轉成灰濛──騎樓前站滿人,有人等不及衝進雨中接著趕路,我則佇足其間,於雨中瞧望著一幕幕台北風景。
纜車愈爬愈高,當年辛苦爬行的階梯藏匿林中,茶樹於坡嶺間恬靜呼吸,為遠方的忙碌散放清新氣息。
媽終究不常到台北,無緣體會高鐵通行後南來北往的便捷,直到入土前,台北仍是她認定最遠且不適合居住的地方。姐轉調好幾家分行,當年清秀的櫃台小姐華髮滋長,眼帶垂掛歲月重量。
纜車繼續,遠處溪流潺湲無聲,雲霧輕巧翻轉,一幕幕記憶掀動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