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玉山》(水彩畫)。
圖/郭明福提供
文/記者阮愛惠
畫家郭明福多年來以繪寫台灣大山大水的風貌而享譽畫壇,被公認是台灣水彩畫界後黃金時期的代表之一。他能畫能教,出版的十二冊水彩教本,是習畫學子必備的教科書;他曾挑戰百岳,捕捉心目中最美的山景,他筆下的玉山,深受收藏家青睞,以至於他自己一張都沒留下。
「用理性的態度追求唯美」,大概是郭明福性格的反映和半生以來生命追求的寫照。他的繪畫處處是理性布局的證據。不管是結構、用色、線條的處理,都有理可循,出於畫家縝密的思考和穩健的手筆。他的作品很容易看懂,「粉絲」很多,因為因為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就是「美」。他能刻畫崇山峻嶺的雄偉盤踞,也能細描深山一隅的飄逸靈秀;他的筆觸或煙墨流翠,或燦燦餘暉,每一幅畫都引人駐足良久。
做自己最愛的事
回首四十年來投身藝術創作的歷程,想達成的目標,大致上都如預期,年過六十,郭明福將生活的環境和步調調到簡單、緩慢。
他知道,不能再享受登頂的快樂,也不再有漂鳥的衝勁了。他還是畫山,但畫的是過去紀錄的山,是反芻記憶的山,「有如在寫回憶錄,其中的好處是,歷經歲月淘洗,留下來的記憶,通常是精華。」他說。
他放掉所有的教書工作,窩居在家中,整理數萬張過去拍攝的山景幻燈片,往往早八晚八都待在畫室裡,渾然不知一日已盡。
留學美國的經驗影響到他對居家環境的想法,他把天母高島屋旁的公寓住家租人,和太太搬到龍潭的「渴望園區」,美式「house」風格的獨棟住家,讓他感到身心舒展,也更能安靜地挑戰巨幅的畫作。
他仍保持著健走的習慣,常常和太太洪春梅,沿著社區的步道繞行幾圈,寬廣的園區走個一兩小時也不令人厭倦,春天的櫻花、初夏的蒲公英、深秋的楓葉,原來小丘小溪也都有令人心動的美景。
現在,兒女都不讓他倆煩心,照理說,一段金光閃耀的晚年人生正迎接著他,從此旅行、訪友、歡宴、弄孫,好不悠哉樂活!郭明福卻說,且慢且慢,那是七十歲以後才過的日子,現下還有一座「七十大山」尚未攻頂,時限只有八年多,他的腳步可不能太慢。
他說:「古今中外,藝術家在七十歲之後仍開創新猷的,據我的觀察是非常稀少。所以我想要趁七十歲之前,再畫一些以前沒畫過的作品,並且好好整理以前的作品,希望一百年後,有人看到我的畫時,多少可以了解百年前的台灣山岳繪畫有什麼樣的面貌。」
心中那座「七十」的高山橫亙在前,郭明福正在思考著,如何更新裝備、充實糧草,一步一步攀登這座高岳。朋友對他說:「你太嚴肅了,何不放輕快一點?」他說:「做我最喜歡的事,再也沒有比現在更輕鬆快意的生活了!」
從事美術 雖不富裕但很快樂
一九五○年出生於嘉義的郭明福,就讀嘉義中學時,功課很好,理科尤其強,考大學時填甲組,以為理工學系就是人生的出路,沒想到大學考得不理想,決定先當兵再重考。
當兵期間有很多時間可以思索未來,一個聲音不斷從內心升起:「真的要考理工科嗎?不念理工還能念什麼?」
他知道自己很喜歡畫畫,但他不曾受過特別的訓練,也不知念美術系日後可以有什麼出路。
服役期間,他想起嘉中時代自己最景仰的美術老師——陳哲,於是他回嘉中向陳老師請益:「學美術,有什麼好處?將來有什麼出路?」
陳哲老師說的話,郭明福至今仍印象深刻。他說:「學美術,出路不見得好,大不了就像我一樣當個美術老師。但學美術的人日子會過得很快樂,因為生活上常見的事物,即使事實上不一定美,但從學美術的人來看,也會是美的。」
這一席話勾引出他潛藏內心對「美」的執念,那股力量之強,讓他在半年之內,把高中三年六個學期的地理和歷史全部念得滾瓜爛熟,同時靠著通信方式,每周寄兩張圖回嘉義讓陳哲老師指導。
四個月之後,師大美術系近兩千名的報考學生中,郭明福是被錄取的三十名之一。
山會讓人變得獨立
一九七七年時,以西畫組第一名成績自師大畢業的郭明福,如當年的美術老師陳哲所言,成為一位美術老師。
接下來的十年,為了養家活口,他除了正職,還四處兼職教書賺錢,完全沒有多餘的時間畫畫。只有在帶著學生赴鼻頭角寫生時,那澎湃遼闊的景致讓他心生感動,趁著有限時間畫過幾幅海景。
四十歲那年,郭明福任教於士林高商時,一位昔日學生王玉玲安排他參加登山活動,登的是大霸尖山。「登山應該是二十歲時就該做的事,才有機會在爬不動前,完成登百岳的壯舉。我四十歲才開始,已經成為全隊的負擔。」他說。但這群來自社會各基層工作者的山友,用率直純真的心態帶領他,讓他克服一次又一次有形無形的障礙,讓他在相信「原來我可以」之後,爬百岳漸漸成癮。
所謂「百岳」,指的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峻峭大山。台灣這樣的山大約有兩、三百座,經過山岳協會選出其中一百座美麗、有特色、有意義,或有紀念價值的山,因而稱為「百岳」。此後,郭明福陸續攀登六十幾座百岳中的山。
提起登山,郭明福滔滔不絕:「在山上,人變得獨立,所有的身分拉平,那種感覺很好。所有的人都要靠自己,但單靠自己還是沒辦法活,所有的人都還要靠別人,少一個人,大家都會死。在生命共同體的情況下,我一定要幫你,你也一定要幫我,都市生活裡少有這種感覺,那是登山最吸引我之處。」
「從山頂往下看,人像螞蟻一樣微小,幹嘛還在互相攻擊、爭奪?登山回來,很多事情都不是那麼重要了。辦公室裡的事,跟昨天在山上的辛苦和痛苦比起來算什麼?」郭明福說。
登山喚醒
冒險基因登山喚醒郭明福沉寂已久的冒險基因,也開啟他畫山的因緣。之後十多年,郭明福的台灣山景系列個展,是他創作生涯的高峰,大多數人都是從這系列的作品,開始認識這位優秀的水彩畫家。
五十三歲那年,郭明福才剛自北士商教職退休,半個月後,他坐上飛機,前往美國就讀密蘇里州聖路易芳邦大學(Fontbonne University)藝術研究所。這似乎又是一個看起來起步太晚的決定,倘若碩士學位並不是他真正需要的,為什麼要耗費一半的退休金,以及一整年與家人分離來爭取?
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什麼。這是內心深處那隻「漂鳥」最後一次的展翅飛行機會。
「『漂鳥』(Wandervoge)是十九世紀末,德國青年發起的運動,要人類學習候鳥精神,在漫遊於自然中追尋生活的真理,在自然中歷練生活的能力。漂鳥精神是我心中一個永不熄滅的大夢。」他說。
美國是高度文化包容的國家,老學生郭明福如同海綿般盡情吸收,觀念和繪畫技法都有很大的突破。已被公認很會畫畫的他,自美國回來之後,才知道自己在創作上還有很多發揮空間,還有無限可能。
他的女兒郭白欣在美國就讀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研究所期間,以動畫片《漂鳥》,榮獲二○○五年台灣金馬獎國際數位短片競賽的評審團特別獎。大會給予她的佳評是:「以簡單的摺紙動畫展現生命力;藉由鳥的隱喻探討文化與族群認同,以及自我的追尋與探索。」
作父親的郭明福很肯定地知道,繼承衣缽走上美術工作的女兒,其實一直在感知父親創作歷程中永遠存在的焦慮。
動畫中不能飛行的紙鳥是父親外現情態的隱喻,不甘於走進字紙簍,則是他奮力對抗平庸生活的掙扎。片中的紙鳥最後的展翅高飛,不正是父親努力和勇氣的最佳示範?女兒的貼心和聰敏,令郭明福很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