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們從來不必為誰改變,是我闖入這個秘境,沒有稍作屏息注目,就踩進了行進中的動線,落水、逞強、不安、瞋怪,開啟了一場自己和自己的戰爭。
入秋的天氣很不穩定,南台灣的艷陽天裡突然送來一陣雷雨,山谷裡的溪水因此多變,我心裡擔憂,但還是信任,因為老鷹對於他熟悉的地盤從不誤判。
來到一個距離停車處轉了兩個彎的山谷,溪流湍急,老鷹向大家宣布:「可能昨天下過雨,這兒積水滿深的,我們不要再往裡頭走了,就在這裡各自找個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分給大家一張摺成小方塊的紙,一一叮嚀:「無聊的時候再打開來看。」
紅蜻蜓默不吭聲的走到一顆大石頭後方,背溪面山,開始部署安全的位置,還沒開始靜默,就聽她說為了這件事準備將近一個月,防蛇的石灰粉、防蚊液、急救包、睡袋、雨衣、手電筒、坐墊一應俱全,她背著高高的登山袋,清瘦的身軀,彷彿有點頭重腳輕。
經過四十度高溫的蒸烤,汗如雨下的我,竟把紅蜻蜓全副武裝的身影看成兩隻正在交配的蜻蜒,那是體溫升高的自然反應嗎?我看了手機上的時間,才十點多,不如找個地方涼快。
溪岸岩壁黝黑光潔,散落的巨石造型奇特,循著急流蜿蜒而上,一顆巨大的岩石高高而立,當中裂縫迸出白花花的水柱,轟轟的奔流帶著威嚴與誘惑,我找了巨岩上端的一處凹槽,享受天然SPA。
從我坐的位置往下看,激流匯成一條白龍沿著山壁飛入深潭,棲息在深綠的水窩裡,這兒山高水長,一草、一木、一蟲、一石,都以自在愉悅的姿態迎著陽光、臨著風、泡著水。
我突然起身想換個位置,瞬間,背後感覺一股撞擊,兩腿一軟墜入溪流,那裡是白龍的背,竟叫我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處境;腳不著底,頭不出水面。
為了靜默獨處,大家分散得有些距離,可能沒人發現我不見了,幾次伸手想攀住岩石,都落空,被水流帶著起伏,我毫無機會浮出水面,也不確定向上亂抓的手有沒有作用,死神的面孔若隱若現。
我可能還來不及害怕,閃過的念頭是;山神、樹神、苗稼神、空神、天神、川澤神…總有一神認識我,為我關說?放我一馬?…
喝了幾口水,終於觸到沙地,再不站起來就沒機會了,可是我還沒站穩就要再被趕入激流裡,有人過來拉我,「青蛙!抓穩。」踉踉蹌蹌的被拖到溪邊,才知是蚱蜢攔住了我,他直問:「有沒有撞到頭?」
我定神,發覺左手疼痛,腕關節可能扭了,轉一轉,有些酸疼,反正我已遠離那股激流,脫離前一秒鐘死亡的威脅,傷一隻手也無法換取的僥倖啊!過了一會,老鷹指著我掛彩的右手肘,建議我撤退,就這兩處小傷,我怎可輕易言退?
紅蜻蜓已在岩石下打坐,她布置好一個窩,在那個窩四周撒了石灰粉,鋪了軟墊,對於剛才的激流驚魂毫無所覺。我遠遠望著那條奔騰的白龍,沙盤推演可能的過程,如果我被卡在岩縫裡…如果我被沖進漩渦暗流…如果每個人都自顧自的…靜默、獨處……
紅蜻蜓突然起身,來回走動,走了好一會兒,朝我的方向過來,她問:「你有沒有手機?我想打電話回家給我女兒。」山谷裡手機通訊不良,她卻快速收拾背包,向老鷹告辭。
趁著天還沒黑,我打開老鷹發的紙條,寫著:
‧找一處舒適的角落,只是聆聽,聽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還有自己心的聲音。
‧尋一處舒適的地方,席地而坐或臥,閉目只是感謝,感謝你此生中值得感謝的一切。
‧放眼尋訪一處最具生命力的角落,靜靜凝眸…
‧在流動的空氣中,感受天地的大愛,穿透你每一吋肌膚,每一個細胞。
‧用手,輕、柔、緩、慢的撫觸每一片葉子,每一棵樹桿,每一根草。
‧直立如一棵大樹或小草,十五分鐘不動,體會牠們內在世界的動與不動。
‧用鼻子貼近每一個遇見的生命,仔細、全然的吸取天地給你的靈氣。
‧屈身如一顆石頭,讓它帶你回到地球的最初,然後一步步穿越時空,重新、從心走過。
我剛才生死一線間,不是體驗了所有的指示了嗎?
左手的疼痛隨著夜晚來臨而加劇,無所事事的讓時間流逝,突然覺得時間好長,好無聊,處於一個沒有限制的空間、沒有目的的等待……,時間還有意義嗎?
我更清楚的感覺手疼,愈來愈疼,時間好像沒完沒了的延長…
天慢慢暗下來,林間傳來鳥語啁啾,想是倦鳥歸巢,一窩小鳥兒七嘴八舌,那音調婉轉優美,令人陶醉。在夜的懷抱裡,我也有回家的感覺,山嶺像張開臂膀的母親,天空的星子像一盞一盞的小燈,溪谷像搖籃,我多麼想大睡一場,不安卻像溪水,漫開來。
我不害怕,但疑惑,望著溪裡的白龍在夜空下閃著光芒,奔流的聲音稍稍低沉,卻伴著另一種聲音;彷彿有人在戲水「澎!澎!澎!」豎起耳朵,發覺林間鳥語漸漸退去,青蛙的叫聲此起彼落,帶著卡通的趣味登場了!
青蛙跳入水中的聲音,可能是「澎!澎!澎!」嗎?
誰管得了這山谷的事呢?該有什麼動物?該有什麼聲音?該有什麼風向?什麼水流?不都時時刻刻天生自然的行進著嗎?牠們從來不必為誰改變,是我闖入這個秘境,沒有稍作屏息注目,就踩進了行進中的動線,落水、逞強、不安、瞋怪,開啟了一場自己和自己的戰爭。
這場戰爭發生在虛實之間、恍惚之境,我聽到山裡野宴笙歌,粗獷的吆喝著:「打酒來,不是說好請青蛙來做客嗎?」「大王,青蛙打退堂鼓,我們只和她握了手,她就嚇得腿軟。」長夜漫漫,我全身骨頭都疼,難道他們也擁抱了我?
紅蜻蜓及時撤退,我怎麼沒跟進?牽腸掛肚是女人的毛病,冒險犯難是男人的專利,我理當犯女人的毛病啊!
夜空的星子在不知不覺中變換陣容,幾乎是眨眼之間,看到了不同星座一幕一幕出現和撤退,也幾乎是眨眼間雲霧瀰漫,星星全都不見了,山的後頭閃電頻頻,照亮了溪谷,所有的岩石都像動物似的圍了過來。
我不怕岩石,就算是一頭巨獸也還是溫柔的,就算是猙獰的,也還立在原地不動的,我不怕閃電,只要不打雷,不落雨。
風吹草動,樹影婆娑,我不斷連想那是一隻孔雀,歡送出征的戰士,馬上英雄和美女舞姿曼妙,閃電竟然看累了,雷聲四起,篤!篤!篤!雨落下來,我坐直身體,惶恐幾近崩潰,張望著老鷹和蚱蜢的影子,我好像聽到他們互相招喚離去的聲音,卻始終不見有人出來帶我!
老鷹露宿山林是天命,他立志學習老鷹做大自然的清道夫,並且不改好玩的本性,號召一些人以朝聖的心情接近山、水、草、木,最後,還贖罪似的撿一袋垃圾回去,他們用什麼心情在星空下入睡?在驟雨中端坐?
我無法同享,只覺得自己落入時間之河,載浮載沉、無邊無際的等待天亮。
後記:傳說中青蛙是雷公的女兒,我從傳說的角度給自己取名。那可不比老鷹對自然生態的熱情,把觀察老鷹當做終生職志,向自然領教,其他的人也依此原則命名,選擇自然界裡的一種生物,長期觀察,融入那種生物的知覺,體驗牠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