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明月

申濤/文 談芳波/圖 |2006.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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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後,我回到異鄉,許久都沒夢見月亮。對我而言,家鄉便是那輪明月,父親的明月。人如果沒有了家鄉,夢繫何處?魂歸何處?

我又夢見月亮了。我和父親、哥哥沿著古城牆走,父親推開厚重的城門,赫然望見明月高懸,樓閣清雅幽靜,古木盤曲秀朗。樹木掩映處,亭臺山石影影綽綽。夢中的我內心竟是如月一般安寧,只隨著父親一級又一級踏上殘缺的石階酘酘

十五年了,我遠離家鄉住在這擁擠的城市裡。自從得知父親罹患惡疾,我多次夢見回到家鄉,父親卻不在家。問母親,竟也答不出父親去了何方、何時回來。我焦慮、壓抑不堪,猛然驚醒,才知仍身在他鄉。去年夏天,我終於攜兒子回到家鄉。

四年不見,年屆八十的父親,已是瘦骨嶙峋,但依舊嗓音洪亮,目光炯然。他每日坐在堂前小竹椅上,或躺在臥室地板上,讀著一輩子愛不釋手的古詩詞文賦;有時和我談論時弊,和外孫對弈,仍然思維快捷得很。當時見他如此,我樂觀地相信父親不久即會康復。然而五個月後,我再次回家照顧父親,他已是彌留之際。十一天後便故去了。

辦完喪事,陰雨不斷,我每日在家整理父親的書籍、筆記和畫作,時時憶起童年往事。冬天屋外下著雪,父親擁我坐在堂前火桶旁,握住我的小手烤火,教我讀「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酘酘」寒流來襲的夜晚,月亮格外清冷,父親會站在窗外大聲說:「好大的月亮,明天又是大晴天。」我和哥哥便忙不迭地出去看。憶起這些,我很想再次踏著寒霜,看父親窗外的明月。從前回父母家,住在山坡上平房內,常常整夜都看得到月亮。夜幕降臨後,坐著屋外的小竹椅,看著月亮從對面山坡一點點爬上來,不多久便清輝滿地,冷白一片。夜色漸涼,躺在床上,只見月亮在木窗櫺外慢慢移動,四野靜謐安寧,惟有夏蟲啾鳴此起彼伏。有時夜半醒來,走出戶外,所有冷杉樹都籠罩在清白的月光中,真如來到夢境一般。

記得小時候住在舊城的老學堂裡,有三進院落,四處是古舊的樓閣,石子甬道兩邊古木參天,院落裡還有清涼的古井、長滿各種花草的園子。秋天,天井裡兩棵幾百年的桂花樹依舊繁花滿蓋。微風吹過,樹下麻青石凳上,落滿了淡黃的桂花。白天我常常獨自待在樹下揀飄落的花,晚上便枕著桂花香入夢。父親會做桂花餃。用桂花、白糖和豬油做餡,包進餃子裡放入油鍋炸成金黃,待冷卻後存於密封瓷罐。我與哥哥抗拒不住齒頰餘香的誘惑,經常打開瓷罐偷吃。中秋月圓的晚上,全家坐在院中吃著桂花餃,遠處古塔隱現於花樹影中。那塔早已紅磚剝落,但在明月照耀下,依然玲瓏有致,引發人豐富的想像。晚上,父親帶我和哥哥去河邊洗澡回來,便坐到院子裡乘涼。父親邊用一把大蒲扇給我們趕蚊子,邊講故事。父親精通歷史,酷愛文學繪畫,他的故事內容以及表情語調永遠有無窮的趣味。我和哥哥躺在竹床上,看著月亮越來越高、越來越亮,彷彿嗅到了它露水般的清氣。半夜朦朧醒來,我常聽到父親在院子裡搖蒲扇,許久才響一下。長大後我才明白,父親原是很喜歡獨自一人在清輝滿地的靜謐裡,昂頭望著高空的明月。

但是去年,在父親最後一個夏天,我從未見父親在月下漫步。有天半夜我醒來,母親又不知去了何處,堂前門大開,青白的月光鋪滿門前的甬道。我走出去喊母親,父親也驚醒了,明知母親又是趁夜涼洗衣去了(這是她幾十年的舊習),他仍是憂心、責怪不已。印象中,母親經常半夜三更洗衣回來,把我們驚醒。除此之外,很少見她做家務。而父親總是剛離開熱氣騰騰的灶台,身上仍繫著圍裙,就已拿起一卷書站著看,邊看邊微笑默歎。每年除夕之前,請父親寫對聯的排成隊。父親總能在揮毫的空隙,準備好豐盛的拿手菜。

近幾年來,我常常夢見和父親一起在老學堂的院子裡乘涼,圓月明亮無比,周圍安靜無比酘酘父親走後,我回到異鄉,許久都沒夢見月亮。對我而言,家鄉便是那輪明月,父親的明月。人如果沒有了家鄉,夢繫何處?魂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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