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聚會時,喜將話題圍繞著美食。美食的確是可輕易帶動情緒,全員融入且百家爭鳴的好話題,關於這家好吃;那家忠於古早味;這家傳承手藝;那家別有新意等等,人人說得頭頭是道,說著說著,儘管店家都努力擠出了故事,但真正的美味,原來叫回憶──摻雜了旅行的,親情的,成長的回憶,最是美味。
這種美味的爭執,每到端午節特別嚴重。當媒體美食記者熱烈評比著各家知名粽子時,朋友西西憤憤地說,自從她母親生病住院,她發誓再也不吃粽子了,因為再也不可能吃到比她母親包的更好吃的粽子。有朋友勸她,何必跟胃過不去?粽子該吃就吃,好吃便吃,把母親的美味記在心底就是了嘛。
也許西西只是把「拒吃」視為向母親手藝致意的表現,只不過手段狠了些,萬一出現真不錯吃的粽子,破功事小,出糗事大,真的別跟胃過不去!
說到粽子評比,說也奇怪,好像怎麼評比都比不過自家媽媽的手藝。畢竟各家口味有別,我這南部長大的孩子,對於某些包著魷魚或栗子的粽子,再好吃也實在得說抱歉。我記憶裡的媽媽粽,因為曾經有我年少時彎著腰洗粽葉的汗水,有跟媽媽邊聊天邊看媽媽煮餡料學包粽的時光;以及粽子熟了,廚房滿溢粽香的幸福感,所有的回憶綜合成我家的媽媽粽,再加上我家粽子飽實碩大,吃素多年的媽媽竟可以憑記憶把味道拿捏得恰到好處,儘管媽媽以年邁為由,一再宣布咱家粽子即將自江湖絕跡,但在幾個孫子的殷切期盼下,阿嬤粽子又總是神奇出現。
這是所謂「媽媽的味道」。向來被歸類為美味的媽媽味,其實也有不那麼美味的。朋友麗明因為媽媽煮菜難吃,她乾脆帶便當到學校跟別人換菜,媽媽手藝不精,孩子自有絕招。有些媽媽儘管不精於料理,但總有幾道還算能被孩子記憶住的媽媽味吧。大姐去世後,我曾經問過外甥:「你還記得媽媽做過什麼令你難忘的菜嗎?」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我媽媽的義大利麵非常好吃。」孩子的味覺最純真,最原始,只要一味,就能教孩子記憶久久。
臉書朋友分享屏東媽媽醃製子薑的傳統手藝,有朋友看了幽幽欣慕,因為她媽媽從沒有任何一道令她可記憶可回甘的料理。這大概也是臉書的壞處,大家總在曬幸福,卻容易勾起某些人的內心痛處,除非對萬事無感。
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香料共和國》中,少年凡尼斯將香料與生活的記憶緊密結合,用食物在記憶裡加料,片頭出現嬰兒吸著母奶,女人的乳房輕灑香料調味,嬰兒滿足地吸吮著,片尾凡尼斯帶著半生滄桑回到外公的香料閣樓,撿拾滿室香料,用力吹了一口氣,香料飄散彷彿星星閃爍,人的一生如百味嘗遍,用食物、用香料串連記憶,再清楚不過。
《香料共和國》說,生命不能沒有香料,就像地球不能沒有太陽,生活和食物一樣,都要加油添醋才完美。在我們的美食雷達裡,每道食物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才能被深刻地記憶著,我記得在有限的經費下,在北海道的函館朝市四個人分享一支帝王蟹腳;我記得在釜山不顧自己的水果攤,堅持帶我找到東萊煎餅的沉默異鄉人;我記得在大溪老街吃到兒時油湯麵的悸動。
美味的爭執總是會繼續,那是現代人不可或缺的話題,但這些年吃過山珍海味後,我深深知道,有一種美味,叫回憶。
(本專欄隔周四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