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自己的筆記裡,以她代我,寫作自己,與周身的故事。那是一種書寫者為了維持自身的清明,刻意保持的情感距離;抑或是,對於他人目光,展示般的演出作態?自我意識,自我解釋,將一切偽裝成遙遠的故事,與我幾乎無關。因此,那些細節便能一一清楚描繪,不論它變得多麼醜陋,或不堪。這樣被訴說出來的話語,被寫下的字句,能夠被畫分為過於誠實,還是過於不誠實呢?
她似乎不是那種無畏直陳的人。不寫日記,不寫網誌,私人的公開的生活情景,她都不要被挨近,加密再加密。她相信那勢必減損了她與他人的親密,因為她習慣繞開,過於緊繃。因此,在情感上她是徹徹底底的生手。
與情人擁抱的滋味,是不是就如同被親人抱在懷裡的滋味?那一種溢滿的情感。兩者,她都未曾經歷。佩索亞說:「當我是一個孩子時,把我抱過去的人,實際上沒有把我抱到他們的心頭。」
不是每個人都能恣意使用某些詞句,一些甜膩。因此她刻意離開她自己,害怕那些真實會減損他們對她莫名的喜愛(如果她真的有人能喜愛)。即便他們在那些隱藏的字句中明明白白看見她,她也無法回答出讓他們點頭稱是的答案。那種喜愛對她而言就像前世恍惚零星的記憶,而她早已放棄與誰相認。
幼年生活的傷口,都在成年時長成肉眼難以察覺的刺與芽。即便在她最淺薄卑微的夢境裡,她都還不能成為誰的心上所愛。
她常常覺得自己活在幾道牆的夾縫裡,時代的年歲的,離群體的隊伍多麼遙遠,她搞不清楚那些邊界的距離,以至於時常撞得頭破血流,那些界線到底多繁密,肯不肯再給她一點寬裕?
黃碧雲又寫:「他貼著軟的牆。你知道的,有人被離棄得多,有人像我,所貼近的只是一度隔開所有的牆。」
所以她不敢說,來找我吧,來找這個夾縫裡的孩子。
況且,情感非常詭譎。難道不會在某天醒來之後,層積的生活之累突然全都重壓在身上,發現時間過去,自己已經不在愛情裡迷離,曾經目眩神迷的,如今化為沒有知覺沒有情感的物事,從而必須再次辨識一個人,與他那些曾經使你沉醉的性情質地,愛戀只在遠處。而你完全不記得自己正處於什麼樣的故事;正要訴說的是什麼樣的故事,只希望悲傷得難以承接的部分,永遠不要在生活裡顯現。像預言一樣成讖地顯現。
而她現在,的確為了你寫片思談深底。從那些俗氛中解放自我禁抑的意志。總是會有一個這樣的人,讓你傻傻的到荒島去種一棵樹。就盼著你漂流到此地時,能有一棵樹能夠遮蔽,甚至柴燒。
一生只為了一個人,不可能,但可不可以?
安哲羅普洛斯坐在公車上,看著一個小男孩在對街即興胡亂跳起舞來,而他發現,隔著一條街,另一個小男孩正與他相對地跳著回應的舞。無聲地,他在他們之間看見一條河。那場景多麼美,怎麼可能不動情,他甚至將它轉換成電影裡的一幕戲。
她之所以引用那麼多閱讀過的詞句,的確是,希望你能從中提領出自己的靈魂,在天完全亮開之前,與她跳一場相對應之舞。也許,她會貼緊你的頸項,輕聲向你訴說,或許,已經能用自己的話語,或許再借一句:「帶我走吧,我們倆的不幸也許能創造出某種幸福。」(本專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