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小石子在鞋裡磨著腳。她就這樣在鞋底前挪後挪感受那微痛,也不停下腳將它從鞋裡倒出來。
回到家,她繞過玄關地板上那一罐一罐盛著水裝著石頭的玻璃瓶。有一些原先是雞精,一些是盛裝豆腐乳的瓶子。在家裡的各個角落擺滿了這樣的玻璃瓶。她原以為這僅是父親的蒐集癖。他將這些不知在何處撿來的石頭,裝入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像實驗室裡的生物標本一樣保存起來。
她有疑問,難道父親認為時間一久,那些包覆著的液體,就能侵蝕石頭的表面,不經沖刷那些石頭就能變形或被切割,顯現出不同外在的璀璨?抑或像化石般永久被保存下來?她有疑問,她總是不停地在問為什麼為什麼。她問了,但父親什麼也沒說。看著玻璃瓶的數量一點一點增加,她只是繞過再繞過。
她開啟了家中所有走道上的日光燈,燈光照進那數以百計的玻璃瓶裡,她頓時覺得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都在玻璃瓶裡劇烈上下漂動起來,衝破瓶口一顆一顆堆疊起來,變成一條蜿蜒又刺腳的石子路。每天,它們都在等她重新開啟自己的生命。等著她赤腳走過。
父親在沙發上睡著,包裹著藏青色的毛毯,完全不見身軀。看起來就像包裹在綠葉子裡的搖籃蟲。從毯子裡伸出來一雙腳,置放在沙發把手上。她走過,瞥見,有一根頭髮絲就夾在他腳趾的細縫裡。一根黑色的細長頭髮絲垂落在他泛黃的腳底板上。那一根從她身上掉落的,而父親光著腳在屋子各處走動,不知為何無感地夾在那趾縫間。她覺得那根髮絲的一端就像刺進自己腳底的肉裡,和父親的趾縫牽引著無線延伸,愈來愈長,讓她走到哪裡那條黑色的絲線便一直牽牽牽著;不管她走到哪裡,他隨意一拉便能將她從天涯海角揪回來。
所以她不能去天涯海角。她不想在旅途中不斷摩擦記憶,企圖與過去或未來的自己重遇;不想每一次都把自己像行囊一樣重整。她可能患了移動無感症。
她沒有感覺。
那些不同地區的空間時間感,對她而言就像用力揉碎一張地圖般,不再獲得什麼不同以往的想像。她也想要像詩人韓波般追問:「你認為我能否找到一個願意和我一同旅行的人?」但是,她知道,至少她自己,不是到遠方去,關於生命的所有疑問就能獲得解答。
無論是性格上的節制或惰性;能力的不足或經濟上的拮据;抑或是對任何事物已經習慣保持距離。無論她剛剛訴說的異國言語,是I'M FINE抑或ON FIRE,她覺得任何錯譯錯待都無所謂了。
再也沒有人會走艱難的路只為尋還她,荒山的迷羊。
她的行旅只想祈求自我的安處,而非他人的視線。倘若多少情事都不再能觸動她。時常重複感到淡漠,繁瑣與鬱悶,漸漸習以為常。因此不再渴望,移動遷移的旅程,帶來的甜蜜,或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