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有好生之德,難道是鎮安宮的神祇在暗中幫忙解救這些可憐的水族眾生?幾年下來,彼此也熟稔了,我覺察到在他酷似鱔魚的神情中有 一絲絲的善相。
高雄九如四路鎮安宮廟後的黃昏市場內有一個專殺黃鱔、鱉、泥鰍、青蛙、土鯰、鰻魚水族的攤位,民國七十八年開始,我每月一次都到它那兒買物放生。它最大主顧來源是路邊專賣鱔魚羹等小吃飲食的海鮮店,對鱔魚需求量很大,一個下午要宰殺五、六百條。
老板看起來約莫四十來歲,但實際上年齡只有三十出頭,從小殺鱔魚殺到大,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每次到他攤位去,就愈發覺得他的五官神情愈來愈像所殺的黃鱔垂死掙扎的長相。
這個攤位真得超血腥的,他殺一條黃鱔只要五秒鐘,從鐵桶撈出來一條滑溜溜的黃鱔,左手用穿鞋針釘住頭部在砧板上,黃鱔都還來不及扭曲牠的身體,就已被他右手持薄刃從喉部劃到尾部,到桶子裡淘洗乾淨,就扔進塑膠袋。地上放置兩個塑膠桶,一個裝滿了黃鱔的內臟,一個是用來清洗黃鱔的,兩桶都血淋淋的,攤位上下全淌著血水,空氣中充滿刺鼻血腥味,看了令人膽顫心驚,直疑似走入刀斬地獄。市場裡頭,人群摩肩擦踵,擁擠的不得了,然而他的攤位卻空的很,不是沒人買,而是現場殺戮過於慘烈,無人敢靠近等候,多半是撂下一句買話,隨後再來拿。
每次我一到現場,看到他正在宰殺時,立刻大喊:「刀下留命,其餘全買!」讓人看了心真痛,口袋有多少錢,全掏出來買,連一塊錢都不忍心留,如果已被家庭主婦訂購,只有在旁默誦佛號,持往生咒,助牠們早日脫離畜生道。
他都以進貨的成本價賣給我,有時候帶來的錢不夠,他也當作贖罪的心情隨緣贊助我放生。由於現場宰割水族生靈慘不忍睹,常常超出我原先放生預算的金額,到後來有點吃不消,便將預定放生的二、三千元放在左邊口袋,剩下百十元小鈔放在右邊口袋,很離奇的是,那現場剩餘的黃鱔、鰻魚、泥鰍一秤剛好是兩邊口袋紙鈔的總數。
甚至他為了提早收攤,以連賣帶送的價錢全塞給我:「這幾隻土鯰,算你八十元本錢。」我連忙阻擋:「錢不夠,錢不夠,」「沒關係,有多少算多少,剩下的,也就算我參一腳放生。」他腆顏地笑著,我只好把口袋的零錢全掏出來,巧的是,正好就那個數。
更不可思議的事,幾年放生功德作下來,老板有次跟我說:「其實你每次要來買物放生,我當天就知道你會來。」
我很好奇他怎會知道我每月決定的時間,大半我都是心裡臨時起意要作放生功德,他怎會知道?難道神佛給他託夢?
他竟然說:「從下午三點半開始擺攤,生意很冷清,連平時廟邊海鮮店也沒來訂貨,幾次的巧合後,這反常現象出現,我就知道今天你會來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難道是鎮安宮的神祇在暗中幫忙解救這些可憐的水族眾生?
幾年下來,彼此也熟稔了,我覺察到在他酷似鱔魚的神情中有 一絲絲的善相。
後來由於攻讀碩士學位,整整有半年沒去,到了寒、暑假才有空作放生。我的出現令他驚喜:「我以為你不來了!說一句坦白話,我每月最盼望的日子就是等你來!這樣我就可以少殺一些生命。」說話的神情有一點無奈。
我覺得渡他放下屠刀機緣已成熟。「你知道賺這種血腥錢來養子女是有很重的業障嗎?你可以考慮改行。」我不敢說還會冤冤相報,殺到前世來投胎的六親眷屬。
「我知道,我家族沒有人活過五十歲!我阿祖、我父親四十幾不到,就得癌症過身了,從小看我父親殺鱔魚,父親教我殺鱔魚,可是除了殺鱔魚,我還能做什麼?我甚麼也不會。何況我不殺,還是有別人殺,只要有人吃,就有這種行業。」
原來他殺鱔魚是家傳的,「你不可能期待每天都會有我這種人出現,來幫你減少殺業,命運是自己決定的,個人因果個人擔,三百六十五行,你有很多選擇的機會,不必去選殺生的行業。既然從小受限於家傳習染,你如今已成年,可以考慮轉行,比如說,你可以在生意空閒時,和隔壁的蔬菜水果攤位朋友請教一些買賣專業技術,問題在於你有沒有決心重新開始?」
我看他已陷入迷惘沉思,不宜過急,需要因緣來助他轉變。離去前,我告訴他說:我正在攻讀學位來改變我的命運,以後無法固定每月來買物放生了。
那是民國八十一年暑假的事,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以後他就消失在人間了。
因為隔年六月,我取得碩士學位後,去找他買物放生,以謝神佛庇護之恩,他的攤位空無一人,難不成他已聽我勸告轉行了?真的那樣的話就很殊勝!在市場裡繞了一圈,也不見他在賣蔬果。後來我又去了幾次,攤位還是空在那裏,問隔鄰賣菜的阿嬸,她也說不清楚,只知道已一個多月沒有營業了,也無人知曉他住在那裡。
攤位沒有轉讓,代表他沒有轉業;一個多月沒有營業,是否表示他病倒在床?子女還小,無法承接父業?一年後,我再去找他看看是不是回來重操舊業?攤位仍然空著,是不是殺生業障現前,已來不及了呢?
我只能在心裡為他誦佛號,祈求諸佛慈悲,看在他一念善心未泯,助我放生功德上,得免於命終墮入三途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