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妏霜非報系
每日醒來,宛若一隻無名鳥從窗外飛來,倏地夾去了她的眼珠,鳥兒倏地往他處飛去,在夜晚眠夢時再次送還那雙晶亮。
每日走往這些街道,空洞的眼眶裡,替代的物事在那裡無聲無息的滾動。於是那些習以為常的視覺符號,在日常裡隱形般,日復一日,萬事懸宕。某些想像生落在真實的生活裡,反而因為過度逼近,形成一片模糊的空白。
回到家鄉之後,有次不怎麼相熟的人,對她談起,從台北暫住此地之後,一些輕而易舉的觀察,他處之眼,異鄉之眼。那些奇異。他說,他從未在自己的城市看過這副景觀。他談起,路街上騎著機車的人們,那些直挺挺立在機車前的擋風板,一輛接著一輛過去,半數以上的人們依然保留著那種對他而言,古老的,被城市生活淘汰的,透明的檔風板,還有那些擋風板上不停擺動的小雨刷。
她初聽這樣的話語,著實也感到驚奇,但她驚奇於,自己對於這副景觀幾乎視而不見,以至於當她真的重新啟動這些觀察時,立刻以得來的知識建築起她的無感與心虛。每一次她都會這樣說:大概是因為這個地區(多雨)的緣故。括弧裡隨時填滿看似確鑿無誤的原因。但她不敢說,生活在他方,其實我不怎麼明白我的家鄉。
在幼年時期不斷更換住所,從北部到南部,定居在此地後,因為求學與工作,又到了東部與西部,漂浪之女。有段時間她甚至不知道家裡的開關在哪裡。當她對初識的人告知她的家鄉,時常聽到有人這樣談她:妳像/不像那裡的人。如果可以,她也想正視著自己,看看那一瞬間她到底擁有了什麼樣的姿態,散發出了屬於或不屬於該地的氣質。但當她再追問那種氣質的內容時,他們又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感覺。
「只有想像的極端貧弱,才能為意在感受的旅行提供辯解。」不喜歡旅行的佩索亞這樣說,他後來的人生,幾乎沒有離開里斯本的道拉多雷斯大街。像羅馬之於費里尼,「我偏好的旅遊方式是神遊,不喜歡真正的跋涉旅行。」出生在里米尼的他找到了羅馬,「我一看到羅馬就認它為家。我是在看到它那一刻才出生的。」誰要他離開羅馬都會變成一種逼迫。源源不絕的創作能量與豐沛的想像,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找到了他們的應許之地,謬思之地。
她也曾為她想像力的匱乏,留下了這般的證詞:恐怕是她未曾到過其他國家旅行的緣故。未曾遠行便沒有親近。
但也見過虛榮於不停旅遊的人們,累積的里程數,並沒有讓他們變成更好的人,更從容,也更寬容。旅行能夠充實心靈之美僅是一種託辭,抑或根本無須背負這種華麗的想像,他人的目光。只是當所有故事情節都走向雷同與似曾相識時,喜愛獵奇的我們依然會對這些熟悉感到驚動或詫異嗎?
我們還是必須回到各自的生活裡,擁有談論或不談論的權利與自由。
而她的確,仍然無法談論,在此地生活的細節,長居者一眼便能看出的,百般漏洞。她所描繪出來的圖像,虛假僵硬,僅是一種粗糙的模仿。錯根盤結的家族故事,拘謹而隱匿,仍然無法觸碰。她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種過度挨近,或是過度遠離造成的緘默狀態。
宛如經過長鏡頭拍攝的生活,一張張不可近看的演員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