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五年級轉學到台中師範附小之後,沒能交到許多朋友,卻僥倖和當時的班長B,天真的在操場彼端防空洞前歃血為盟,義結金蘭。她的手腕上有一塊褐色胎記,長年繫只小手帕,我也學她,一方小手巾,在沒有胎記的手上虛擬姐妹的血緣。一年後,B因為任職空軍的父親遠調南部而轉學,我那原就向孤獨傾頹的世界因之塌陷為廢墟一片。從那刻起始,我天天巴望離開那個沒有B的學校。
從此,每有人生重大變動,我總不忘在報端尋索故人蹤跡,現在考上哪個中學?如今又上了哪所大學,在空盪盪的午後嘆惋失去的過往、憑空揣想著伊人的現況,並編織纏綿的相互思念。
十多年後,在報紙的小角落,看到她學成歸國,任職國內最高研究單位。我對著報紙發呆。她的數學離我太遠,我們居住的城市卻如此逼仄,彷彿就迫在眉睫。我好怕在心裡毫無防備的午後,會在台北的哪個角落忽然就遇上了。
然後,在某個黃昏,同班同學捎來她的電話號碼,順手記在手心裡的數字,逐漸在心裡浸潤終至在手中濡溼至漫漶,在完全不可辨識之前,我勇敢按下號碼,想藉電流將幾十年的思念源源輸送。我像浪漫多情的十八歲少女,藉著長長的電線叩問失聯已久的愛情,心裡怦怦作響,而其實那時我年屆三十五,結婚生子且在大學教書,已然閱人無數。
結果證明是一通完全失敗的通話。泥濘混雜,毫無頭緒。感覺一方是冰、一方是火,照說火燃冰化,然而,火勢猶疑懦弱,一遇冰,初則噗噗稍作掙扎,不旋踵間,隨即煙消火熄,只留下些許灰飛餘溫。
希望重燃在悵惘文字登諸報端的那夜,B閱報,來電喊冤並敘說心情反覆緣由。我多情病篤,感動之餘,又寄去一封纏綿悱惻書信。兩人決定再續前緣,約在東區咖啡店內餐敘。膽小心虛的我竟不敢單刀赴會,決定拖家帶眷前往。
虧了孩子的笑語解圍,然而,終究歲月還是堪驚。店內人聲鼎沸,光線遲疑,時斷時續的交談,透露出光陰倏飛而我們不及參與彼此的巨大空白;時而急急搶話,時而沉靜失聲,呈現年久失修的默契不足。總之,忘了是誰在大段空白後提出:「那麼,就這樣了!改天再約。」兩人都鬆了口氣,齊齊起身,得到釋放似的。
不甘心也無可奈何,我偃兵息鼓,在家調養挫敗的、外子所說的「不切實踐的浪漫期待」。然而,老天有情,不肯就此鬆手,也或許冥冥中是我對呈現灰敗顏色的友誼仍懷星星之火。
在另一次的同學聚會後,我們共同搭乘同路公車返家。經歷上回的尷尬失據,這回,我心裡有數,不再強求。路程不算近,公車在午後的台北街道緩慢徐行。車窗外,風和日麗,陽光透過行道樹的隙縫一波一波穿行,在車內的座椅及我們的身上短暫留下亮麗又迅即溜走。我們閒閒聊著,這次,我已決心放下,該束手或挽留,望風懷想或積極追求,看來和我的執著全不相干,人生不能主宰的事太多,何況是全然無法捉摸的情感。這一放下,反倒使得溝通了無障礙。我們不談專業,她的數學和我的文學一併放下,只聊家常:父母、兄弟及各自經歷的人生。然後,聊著、聊著,到了她該下車的永康街,我說:「那就這樣了。」她頷首下車,我在她身後目送,淚就這樣默默流下。缺乏交集的人生,恐怕也只能是這樣了,這是我人生中首度面臨挽留或鬆手的抉擇。
此後,時不時在流光照眼的某個時刻,就有這麼段讓人揪心的友誼締結、然後離散。總是這樣,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像我這種A型雙魚,不管人生走到何種年齡,都似乎特別容易感傷。
幾乎有十餘年的時間內,一群志同道合的畫友,過從之密,幾可用「纏綿」二字形容。每星期假日,聚在畫室畫模特兒或擇期出遊寫生之外,尚且舉家一起喝下午茶或聚餐,小自三歲小娃,大至六、七十歲老輩,每星期為之,幾乎不曾間斷。過年時,幾家人輪流作東,欣欣聚談;寒暑假還結伴出國旅行。錄影機裡,溫馨感人的畫面不停訴說曾經的美麗:福岡的雪像傾盆的雨;京都的植物園內呵氣吃拉麵;或為某個即將出國的孩子出國辦PARTY,或為某家喬遷辦喜宴,無論長幼,一逕對著鏡頭送上多彩的祝福。
而人生滄桑,風流雲散,所有的情誼,不知從何時起,竟逐漸散了、淡了。有的因工作到海峽的另一岸,有的因事業忙碌的羈絆而疏於往來,有的因細故結下了不解的心結,然後,珍視的友情像被拆解的七寶樓台,只剩了幾張當年錄下的煙花四起的CD,見證昔日濃烈的情誼。人生似乎只能是這樣,而歲月卻不停騰躍前進,不管你依或不依,不管你鬆不鬆手、挽不挽留。而我總為過往繁華盡散唏噓不捨,在獨坐冥想的午後,嗟嘆春光不再,冬容憔悴。
接著,已然進入耳順之年的今天,照說對言語的真誠虛假應該已能做出確然的判斷,卻仍偶在枝枝節節的瑣言碎語裡受挫傷心。那日,在街角的小咖啡屋裡排隊購買咖啡,一轉身,忽然瞧見昔日曾經十分親密的夥伴也正拿著閃光的候排等在那兒。毫無緩衝的餘地,一時之間,素面相照,竟不知從何說起。頗有些時日了,故意不去想起逐漸疏離的緣由。多情常被無情惱,也不知多情的是誰?無情的又是哪一個。也許也並非多情或無情的緣故,時間像兩面利刃,不待我們的愛憎緩進漸移,便將人生橫披豎甩的切割成支離的碎片。雖然聽到耳後玻璃落地的叮噹作響,卻也只能無可奈何的不再回頭。
外子常對著感嘆往日情懷不再的我說:「階段性的友誼,只要曾經有過,不可能天長地久,順其自然就好。」但我也在他說話時仰天的額上看見一抹惆悵的雲朵輕輕飄過。什麼叫「自然」?風流雲散的確是自然,但詩人墨客的吟詠傷感不也是自然嗎?
重新聯繫上的兒時至交,卻發現言談已無交集;曾經每星期兩次來家裡打掃的阿桑,致電後卻不知說些什麼;曾經舉家密切往來的畫友,逐漸因為忙碌而星散……在在讓人感傷。但日子得繼續走下去,人生確乎難重來。
在狹窄的空間裡,人們排著長龍點咖啡,在吵雜的磨豆聲中,我和故友幾乎耳貼耳的寒暄著,雖只是空洞的問候,昔日的感覺卻逐漸浮上心頭;然而,店員已將購買的咖啡豆打成粉碎,遞將過來,手上跳躍閃光的候排只能悵悵然繳回。「再見囉!」我們微笑著,出門,各走各的路;不知怎的,弦〈復活節〉裡的幾句詩驀地竄上心底「或河或星或夜晚/或花束或吉他或春天/或不知誰該負責的、不十分確定的某種過錯/或別的一些什麼/──而這些差不多無法構成一首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