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繞向記憶中的那扇窗,用手抹去厚實黏膩的灰塵,向內探了探。隱約可見桌子和床仍維持原樣的擺著,彷彿是持續對峙的兩個人。
上了公車,阿爽才發現自己光著腳,而用獎學金買的球鞋應該和書包一起癱軟在床邊地板上;像嚇傻了的兩個小孩。他把公車窗戶開到最大,路燈像被狂風吹落的流星在眼前劃過。「林默娘有許多姊姊,名字分別叫一娘、二娘、三娘酘酘」母親說故事時望向遠方的眼神突然在阿爽的腦中浮現,「她父母一直想要個兒子,便到廟裡求菩薩。有一天,她母親夢見一位菩薩給她吃了一顆藥丸,醒來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媽祖出生時,滿室馨香散發著紅光,她從小不愛哭也不愛說話,所以他的父母親就將她取名為默娘。」公車開過石子路,理直氣壯的搖晃著,還揚起一屁股白色灰塵。「她會沉默,也許是她早就知道自己生命的任務。等任務完成,她就可以拋下一切得道升天了。」阿爽想著。
他一踏進廳堂,母親臉上焦急的神色迅速被怒火融成一攤僵硬,像案頭上垂落變形的火紅燭淚,「你為什麼這麼晚回來?」阿爽跪在地上,任憑母親手中的藤條狠狠落在背上、手上,他緊咬著牙就是不肯說一個字,他不想讓躲在門後發抖的弟弟聽見這樣的事情,也不想再看見母親更多的眼淚。母親身後供桌上的神像不是阿爽熟悉的媽祖,而是一尊木頭觀音和一尊塗上顏料的的泥塑土地公。
外婆說過,觀世音菩薩是教導人要有慈悲心,土地公公則是保佑外公的田地能平安豐收。阿爽看著祂們慈祥的笑容出神,想著人所求的終究是一股踏實的平靜,想著,就這麼忘記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從此以後,阿爽不敢在黑暗裡睡覺。他恨,恨父親這樣徹底的背叛母親。
「已經四十年了啊酘酘」阿爽用手撐著地,在港灣邊坐了下來,面對著在海水臂灣中搖晃的幾艘破舊漁船。年輕男子走向他也想坐下卻又深怕弄髒白褲子,只好直挺挺的站著,望向早已殘破不堪的舶來品交易中心。艷陽高照下,兩個人似乎各有所思。
阿爽回家後大概兩個星期的某個下午,他和弟弟玩得一臉泥巴走近家門,竟然驚訝的看到他父親健壯的身影和在他手裡顯得不成比例的自己的書包和球鞋。在弟弟開心大叫衝向屋裡的同時,阿爽轉身就逃,他知道父親將不再有機會像以前一樣一把抓住他,但他並不知道,這一逃,就是遙遙無期。
阿爽十五歲便離家到外地唸書,畢業後也聽從了母親的意見考上郵政公務人員。但不論母親如何勸說,他都堅決的拒絕請調回家鄉服務,在陌生的地方不用背負揮之不去的秘密,這是他唯一自我安慰的方法,但他的個性卻越來越孤僻、沉默。
阿爽二十七歲那年,弟弟帶著略顯病容的老母親來到阿爽獨居的城市,弟弟現在已經是個開朗愉快的年輕人,有一個穩定交往的可愛女友,他白天在修車廠工作;晚上還去進修學校上課。看著弟弟充實活潑的模樣,讓阿爽心底泛起一陣複雜;也許是一種甜吧!像紮紮實實的吃了十來斤白糖;甜到讓你翻騰出胃酸的那種感覺。於是,阿爽下定決心似的,接受母親此趟的目的酖酖回鄉和一位小姐相親。二十八歲時,阿爽娶了山腳下同村的那個女子;那個和他母親年輕時有著同樣柔軟背脊和烏黑頭髮的女人。
過了一年多,在阿爽第一個男孩子出生後的兩個月,他年邁的母親就因肝癌末期而煎熬著。母親在白得灼人眼睛的病房裡緊緊握住他的手,流著眼淚。「孩子,謝謝你完成了我所有的心願酘酘媽媽要和你說對不起酘酘當年帶著你和你弟弟離開漁村,就是想保護你們不受到心靈的傷害酘酘但是媽媽知道,是你酘酘反而是你獨自背著秘密酘酘讓你來保護了我和弟弟酘酘辛苦你了啊!阿爽酘酘」阿爽只是搖著頭,緊緊咬著嘴唇,直到滲了血。他不明白,自己同樣選擇了大半輩子的沉默,成就了母親的了無牽掛;造就了身心健全的弟弟。但是,他似乎依舊不快樂,縱然他也擁有了一個看來再美滿也不過的家庭。
他不期望自己能得道升天,他只想得到真正的心靈平靜。
小男孩三歲的時候,阿爽的妻子因為受不了他一貫冷漠怪異的行徑而鬧了外遇,他們離了婚,孩子就判給有經濟撫養能力的阿爽。
阿爽起身拍拍灰塵,踱步走向一間廢棄的小屋,木門上的鎖早已腐鏽得扎手,他輕輕拉了拉,沒有想破壞的意思。
「你阿爸酘酘他把村子裡那間房子留給你酘酘希望你有空可以回去看看。」他想起母親病危那一天說的話,「阿爸酘酘還住在那裡嗎?」阿爽猶豫的吐出這幾個陌生卻又積壓已久的字句。「應該是吧酘酘」母親交代著房子地契和鑰匙,泛黃的眼睛流下透明的眼淚,接著就顫抖著閉上了。但十七年後的現在,阿爽的父親早已生死未卜不知去向。他繞向記憶中的那扇窗,用手抹去厚實黏膩的灰塵,向內探了探。隱約可見桌子和床仍維持原樣的擺著,彷彿是持續對峙的兩個人。
年輕人好奇而四處張望的身影在窗戶上形成晃動的光影。阿爽似乎又看見那天在黑暗中,父親倉皇又愧疚的臉,突然,他覺得有些心疼。
當年他奮力伸展雙手只為了想重新兜攏一個完整的家,但那是他的自私,自私的想成長在一個符合他理想的小小莊園,縱然它安靜得了無生氣。在這四十年的歲月洗鍊中,他知道自己早該釋懷,關於父親的性向;或背叛。這是屬於上一代的愛恨,是屬於父母親的緣分,是他扯裂了自己的雙手也觸不到的一條界線,那是另一個世界。而在屬於他的世界裡,似乎一直都存在著一種光線,很輕很輕卻又能帶給他母親、弟弟及家人足夠溫暖的光,像小時候透過玻璃窗斜照在媽祖像身上的夕陽,伴隨著裊裊香煙。「我還有愛呀!只有愛才能引領我找到真正的平靜酖酖而不是冷漠;不是沉默酘酘我終究還是錯了,林默娘可以得道並不是因為她保持沉默的去完成任務,而是她在面對人生無常的當下,選擇了最真誠的承擔。」阿爽依舊望著窗內,彷彿裡頭藏著懾人心魂的寶藏。
「爸...」有人喚著,阿爽一瞬間陷入錯亂的時空,在恍惚中他慌張的回頭。只見年輕人站在艷陽下對他笑著,「走了吧酘酘太熱了酘酘。」阿爽應了一聲,轉身慢慢走到年輕人身邊,輕拍著他的肩,看著他左耳上略顯秀氣的耳環。「你那男朋友酘酘他還好吧?」阿爽臉上清涼的笑容沖淡了一些如小火舌般正要燃起的不自在。「他酘酘他很好,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酘酘」年輕人有些靦腆的笑笑,不自覺伸手摸著情人送的耳環。「這樣啊酘酘」阿爽應著,眉宇間滲著自己都沒有覺察的輕鬆。
阿爽帶著兒子一步步走向村外的公車站牌,他在心裡計畫著要用退休金來整頓這間房子,縱然將來沒有孫子承歡膝下,他也很樂意自己回來這裡,在港灣邊抽根菸,看看日出日落,還有酖酖拜拜媽祖。阿爽回頭看了一眼鋪罩著金色陽光的那間屋子,「哪裡有揮之不去的黑暗呢?」他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