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來池上鄉下,有樁微不足道的心願:從今往後,要過著「晚九朝五」的生活。
小時候住茄萣,在老三台的時代,才七點半,楊麗花歌仔戲唱罷,眾人便準時關閉電視;沒多久,家家戶戶便紛紛關門掩戶;尤其冬日,每每八點不到,大家便熄燈就寢了。
早睡,自然早起。聽家中長輩說,我小學一年級,尤其起得早。當時忒愛上學,清晨四點多,便起身將我母親喚醒,央她作飯。餐畢,其實都還很早;且家離學校,也只一箭之遙。結果,天總剛亮,冬日甚至都還只一片漆黑,因個頭極小,我只能「拖」著書包,常常才「拖」了幾步,一下子,便全然隱沒於漆黯之中。鄰居都詫異,這小孩,那麼早到學校做啥?今你若問我,呵呵,我還真想不起來!其實,若非長輩提起,這事壓根就已毫無印象。但是,若真要回頭揣想,恐怕也只能說,那就是童稚的愚騃吧!然而,雖說愚騃,但容或還有份期待,有份憧憬,更可能有種朝陽初起般的新鮮與活氣吧!
小時候,看啥事都新鮮。我那時安靜,幾乎從不發問,就只靜靜地看著身旁的人事物。從節慶祭儀、婚喪大事,乃至於尋常生活裡歐吉桑的奕棋、賭博、罵粗口,歐巴桑的殺雞、宰魚、打小孩,才初初照眼,便俱生好意。尤其到了學校,不管老師講些什麼,字字句句,皆如金石之聲;儘管幼樨,但因虛心,因為清揚,故而當時的光陰,委實貴重:彼時的世界,也實在遼闊。
很年長之後,我才明白,這種朝陽初起般的清揚之氣,原來,就是「興於詩」的那個「興」字。論語全書,孔子言必稱「禮樂」;「樂」,正通于「興」。可惜,儘管孔子當年教人,特別標舉了這字;且他即使一生栖栖遑遑,也始終意興揚揚;但是,他後來的徒子徒孫,尤其宋儒之後,卻終究學不來這個「興」字。正因無此「興」字,所以,中國文化在宋之後,縱然精巧,儘管絢麗,卻難掩衰敗萎縮之氣象;換言之,宋朝之後,中國文化開始有了暮氣。
我自己在高中之後,也開始有了暮氣;從此,逐年沉沉。那時好讀群書,尤其時潮下的文藝書籍,晚上隨意翻翻,就忽忽十二點;於是,我漸漸成了一個準文青,開始有文藝青年的憂傷與鬱結。到了大學,越睡越晚;有個冬天,常常半夜臥床看書,沉酣之至,總讀到清晨四點,方肯罷休。讀書既多,觸角更及政治與時勢,我漸漸成了不折不扣的憤青;言理滔滔,論事激昂。結果,我完全糾結緊繃,滿臉滿面,都是憤青特有的躁、鬱、忿、戾。
讀書,本非壞事,卻未必就是好事。按理說,從高中到大學,本應是黃金歲月,更該是大好青春,但是,我卻煩躁鬱悶,全身不自在。我的不自在,肯定,是讀書讀壞了。而這與長夜嗜讀,越讀越晚,又是否有關聯,我倒不清楚。但那時候,每日中午,昏昏而醒,才做了一會兒事,似乎又暮色天邊;這一下子的天色將暝,確實讓我有種憊懶的倦怠感,更有種情意荒荒的失落感。我隱約明白,那時的動輒憤怒,那時的躁鬱難安,其實,都緣於我內心深處,有股揮之不去的暮氣。
許多年後,我在更多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同樣的憊懶暮氣,而且,更深更沉。所謂大學,假自由之名,行放縱之實;單單一個生活作息,其凌亂,其無序,逐年不堪。大學四年,固然學得了一些零碎知識,卻積染了更多惡習。但是,大學的真正問題,卻不在自由與否;那根據西方知識架構成立的體制,才是真正之病灶。這種學院體制,徒務知識的製造與輸送,既遠離了修行,又違反了自然,根本就是反教育。
我當時積習已深,又受制於此,遂一身沉沉暮氣。所幸,有年幼之根基,我稍一回神,尚能隱約意識得到。縱然如此,一時間,真要揮之而去,卻又不能。當時的環境下,天時地利與人和,我樣樣皆無。因此,我只好下定決心,另闢他途,重擇地利,於是落腳池上。剛到的那幾年,我的住處,離街上尚且幾里外,很是僻遠。
常見附近民居,八點不到,便紛紛掩戶關門;除了蟲聲唧唧,唯一片闃然。我不僅開始調整作息,更調整荒失已久之心氣。如此一調,心氣漸平漸靜,遂開始能分辨個真假虛實。有些書,有些作品,一照眼,便感覺得到那作者有股暮氣,已落巫魘。於是,任憑別人如何吹噓,不管名家如何推薦,我終究不再有所眩惑。從此,讀書看作品,既不貪多,亦不趨時,唯如尋常日子的日昇月落,有種簡靜,更有種清寧。
如今,我通常九點多就寢,五點多起身;有時更早,四點多鐘,便聽到遠處佛寺的鐘聲。那晨鐘雖遠,卻最清揚。修行人一向早起,因為,早起乃修行之事。所謂修行,橫說豎說,也不過是修得那朝陽初起般的新鮮與活氣;正如我初初上學的年幼之時,生命有種柔和,有份靜氣,更時時刻刻,有個「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