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確定遠嫁美國的翠翠缺席,也就跟著懷石料理出的食物,進入體內胃囊般,任由回憶去揪出妳曖昧的翠翠,當時妳性向不定,戀慕翠翠彷如橫越撒哈拉沙漠,黃沙無垠難渡,春情偏偏藤蔓糾葛,妳跟翠翠同寢室冬夜同床甚且回到老家同睡,沒有人知道連妳也不知道那種情,到底要如何歸類;不像現今年輕世代大喇喇的同志酷兒,也不像古代姐妹的手帕交,總之就是三十年過去,妳已經被歸類到異性戀區。當年翠翠就是基督徒,帶妳去教堂做禮拜,妳成長的家中供著十幾尊神明,母親要妳拿香跪拜,信仰與情愛同時拔河,雙輸;妳只記得,《聖經‧提多書》第一章說:「盼望那無謊言的神在萬古之先所應許的永生。」妳的世界哪有永生?之後妳遁入寫作天地,在幾個活動能量高的社團間打轉,用筆召喚山間飛瀑天邊雲霞,時空嬗遞,春江花月,屢屢拿寫作獎,課少去上了,以為如此輾轉可以忘卻情傷;當班代的大二,整年混過去,換來文字學被當,妳也認了。那年代的瀟灑,竟不知憂鬱賊般在妳腦中播下種子。
誰喊了聲:「超人來了!」妳回過神來。超人沒有浪得虛名,從補教界的超人轉戰大陸,在廣東當起中醫推展易經八卦象數療法,事業有成,人卻老縮;超人眉飛色舞吐出嘎茲音波,啞了,妳記得當年的他嗓音飽滿圓潤。超人牽著玉兒,唯一的班對,總算修成正果。玉兒的上課筆記抄得鉅細靡遺,妳借過她的楚辭紀錄,挑燈猛讀到天亮,深吸口氣去應考,天花亂墜胡寫一通,竟得第一高分;加上妳選修的小說戲劇文學批評,班上第一名畢業,這裡頭有妳參不透的玄機奧妙。然後,妳用一個戲劇般的失戀,換到一個文學獎,拋卻了碩士博士的深造,莫名說妳已經嫁給文學;其實妳固執認為自己因為左右臉天生不對稱,沒人會愛,否則D不會老是對妳欲說還休。
D還未到。妳繼續在喧譁中與食物進入體內回憶著。畢業進入愛情戰場,妳選擇主動出擊,捕獲了忠厚殷實的學弟,結婚達陣;妳恐懼生孩子,愚蠢地怕孩子遺傳妳的不對稱,丈夫尊重乖乖避孕,婚姻生活四年在無聊與妳發癲似地創作中度過;如果不是那個酒醉的春節月夜,妳不會意外懷孕,不會歷經嚴重孕吐,不會自我催眠說要體會生子之痛好用來創作。孩子健康正常誕生時,妳忽然覺得再活不過幾年,神經質頻頻撰寫遺囑,殊不知憂鬱的種子已經開花;開花的人生往情愛高峰爬攀,妳驀然發現對男性有吸引力,任教男校處在一群工蜂嗡嗡中優游自在,妳開始放任賀爾蒙四竄,野性領頭,忽略了體內的天然母性。是的,當時妳要蒼天償還應得的情愛嬌寵,便來個奮不顧身,莫名結束掉六年的婚姻生活,放棄孩子監護權,以為從此縱橫情愛世界;結果妳縱橫世界各國,情海深淵前,妳始終佇立在千丈懸崖邊緣,只有孤寂的影子相隨,到後來妳也不敢太愛人了。
四十歲,母親離世,憂鬱罩頂,夜夜妳被綑綁的藥物折騰,墜落地球之心。D驟然而降。妳坐的位置在燈影交錯地帶,不容易被剛踏進的同學一眼瞧見,因而妳放膽端詳著D,他正一一打招呼,三十年在他的肚腩圈出整塊肥肉,髮際線上移,臉多皺摺了。D不改當年詼諧,殷切向同學玩笑致意,大家笑鬧開了,直嚷D你好大的架子讓我們等到現在;這廂賠罪了各位同學妹子,D鞠躬哈腰時,妳瞥見了他微駝的背。嗨,大作家──妳發現D在眼前的停頓,熟絡的氣氛陡地下降。大爺您好!妳掛著安靜沉穩的表情,微笑。D接不了話語,連忙挑了對角線離妳最遠的位置落坐。這些年妳一直有D的消息,來自與D同在最南端城鎮的學妹匯報,妳知道D離婚,研究馬,搞作文班,沒有子女,交青嫩女友等等,一堆瑣事中,只有D高舉什麼中共領導研究引妳好奇,向學妹自稱人脈廣闊的D為何不參與政治,這也引妳好奇。D此刻跟香港來聚的阿賓聊馬經,妳低頭端詳眼前的玄米抹茶,杯中幽幽黯影,牽引出當年福和橋下觀星,觀音山前看落日,暗房裡沖洗底片的記憶;這記憶一經召喚,便急速升起、浮現、顯影、聚焦、變得清晰,清晰地回到D屈膝在妳拿毛筆寫作文的課桌旁,妳回答D的夢語,「可惜新郎不是你。」那樣地一語成了終身讖。
妳聽見一種蠢蠢欲動的聲音從對角線傳來,宛如迴旋在這間餐室的輕柔藍調,耳朵游泳著,D說妳變得不再是我認得的妳了;妳用鎮定的眸光對射回去,說你也不是當年的D了。妳和D的眼光餘波一逕在對角線拔河,誰又是當年的模樣了,連內心也調動了五湖四海,哪人真的還保有美麗心境?妳突然一個鬆手,收攝眸光,回到玄米抹茶的淡泊氣味中,再不看D了。妳記著〈傳道書〉所說:「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想妳兩年前終於接受洗禮,告別母親生前一切神明,開始用心讀《聖經》,總是最喜〈傳道書〉,那裡面一切都是虛空,妳終於讓靈魂飛出囹圄,自在虛空翱翔。
對座的C君站起來,舉起紅酒高腳杯,說:「大家為三十年同乾一杯吧。」各人紛紛從坐姿調成站姿,腳杯鏗鏘碰著,紅酒入喉;超人沉吟了聲:「莫使金樽空對月」,大家哈哈笑開了。這宴席當真照妳所編導上演,散宴時妳準備好最後的微笑,D忽地貼近妳耳膜說:「妳長高了!」憂鬱當下揭開妳的假面。
盡力也是虛空。其實,妳只是要一個無悔的散場,然後優雅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