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住在德國法蘭克福火車站旁的旅館,濕濕冷冷的氣候裡有一種蕭條,早上起來還可以看到一些宿醉未醒的酒鬼,喃喃自語著自己倒楣的人生。我每天都會由旅館走進火車站,除了東張西望地看著行色匆匆的旅客外,就是很想聽著火車站定時傳來的德語廣播,我一點也聽不懂,除了一些地名。那些地名總是會有「Burg」、「Hof」,有一種遙遠陌生卻讓人充滿想像的魅力;還有就是那種從挑高寬廣的火車站大廳傳出來帶著迴聲和共鳴的德語,配合著火車進站的聲音讓我久久無法離去,那一瞬間使我想起來,為什麼小時候聽媽媽說《天方夜譚》的故事時,她的腔調是如此迷人?
歷經滄桑的媽媽,會用一種穩定而平靜的語氣說故事,雖然她會隨著故事情節的變化時而歡樂時而緊張,但是藏在這些故事後面有一種對人生的了悟,使她在說故事時更能緊緊扣住聽故事的人,小時候沒有察覺,此刻,人在異鄉的火車站,豁然明白。
記憶中的爸爸一直很不快樂,他常常在辛苦工作之餘借酒澆愁,平常不加班不熬夜的夜晚他總是會失眠,於是他就會要求媽媽說個故事來聽聽。他總是這樣撒嬌地對媽媽說:「冰啊,我又不快樂了。」於是媽媽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媽媽說故事的聲音永遠是那麼高亢飽滿、抑揚頓挫,隨著故事的情節起起伏伏充滿了張力,連睡在隔壁兩間小房間裡的五個孩子都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像天真無邪孩子的歌聲,充滿了歡樂和喜悅,我始終不明白像媽媽這樣經歷過許多悲慘故事的苦命女子,為什麼說起故事來像是一個對人生充滿了嚮往和憧憬的孩子?
媽媽的故事真是古今中外天馬行空無法歸類,除了說得出來源的《聊齋》、《今古奇觀》、《六朝怪談》外,還有一個重要來源就是《天方夜譚》了。在聽媽媽說《天方夜譚》的故事之前,媽媽的口頭禪就已經是「這真是天方夜譚呀。」如果我們問媽媽說將來我們會擁有自己的房子嗎?她就會歎口氣說真是天方夜譚呀,能天天有米吃就阿彌陀佛了。對了,就是這樣的口氣,「天方夜譚」是一種達不到的夢想,一種認命;「阿彌陀佛」卻是一種感恩,也是一種知足。
所以小時候我們也就很習慣地接受一些別家孩子可以做到,對我們卻是「天方夜譚」的事,像是可以和同學去旅行,可以去學琴學跳舞,可以偶爾吃一些美食,或是擁有零用錢讓自己支配之類的事。長大後,我們曾經抱怨我們有許多感官上的欲望和感覺,都被貧窮和物質匱乏給壓抑掉了,有時候也會向父母親抗議!
後來年紀更大以後我才漸漸瞭解,那個時代貧窮的家庭何其多。我們在童年那段很長很長的日子裡,每個夜晚都能在聽著媽媽說《天方夜譚》的故事中香甜地睡去,夢中還會出現阿里巴巴、辛巴達和阿拉丁,對許多孩子來說才真的是「天方夜譚」呢。只是我們習以為常,不覺得珍貴而已。(本專欄每周一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