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這詞,沒「講座」好。因為,有個「演」字。
以前教書,但凡「教學演示」,我定要正名為「教學觀摩」。因為,既是「演」,就得套招,便要作假;看假東西,于人于己,有何益處?更重要的是,既是「演」,就不可能有真實對應;若無真實對應,還談啥教育?
那回,我去某知名大學「演講」,主持人才引言完畢,我初到台上,立於桌前,向下望去,但見一片漆黑,便知不妙。那演講廳甚大,坐了兩、三百人,仍覺非常稀疏;設備好,空調佳,且是沙發椅,坐來舒服;坐椅處,光線幽黯,因聚光于舞台,更聚光于台上巨大的投影幕。我初立台上,在光線的巨大反差下,突然意識到,台下座椅處,竟一個個成了「觀眾」;我立於台上,則像個「表演者」;這會兒,果真成了「演」講。
站在台上,還來不及開口,便赫然發現,台下竟已睡成一片;那時,早上十點多,許多學生來此,純粹應卯;燈光如此幽黯,座椅如此舒適,作息甚晚且尚未清醒的他們,這晌,宛如坐在豪華的電影院;上頭若是「表演」、「生動」,他們就不妨「觀賞」;如若不然,他們立馬便睡,閉眼即是。
當下,我想罵人;但是,又恐失禮,也只好作罷。當今大學淪喪,我雖然深知;但以這學校之絕佳聲譽,也落到了講者尚未上台下面便東歪西倒的這等田地,我卻委實詫異。此刻,我只盼有個座椅,就是坐著,靜靜等「觀賞者」一個個甦醒,再等他們一個個恢復成「聽講者」;有此分寸,正了名,然後,我再開講。
無奈的是,既然「演講」,站著「演」,總比坐著「演」,活動自如。而時下「演講」,又太依賴資料,幾乎必用PPT;後頭偌大一個投影幕,似乎,站著講,又比坐著講,來得方便。於是,那講桌之前,並無設座,我只能呆呆站著;然而,我若如此呆站著等人醒來,那豈不成了丫環?又豈不成了書僮?
可惱!但是,又確實沒輒,只好就講吧!一開講,既找不到對應之眼神,又見不著相應之表情,我遂像個老花眼,兩眼茫茫,遲遲調不準焦距。但見幽黯中那歪倒一片的學生,我試著委婉地提「醒」他們;但這委婉,終究只是鄉愿,註定徒然。於是,我真不知對誰言說;講著講著,步伐沉重,蹣跚凌亂。
所幸,後頭留有提問時間。既然提問,就必然有所對應;於是,我不必對著一片漆黑,繼續自說自話。更要緊的是,提問時,主辦單位在講台另側,備有一桌二椅;我與主持人,各自坐定;於是,我總算又回到了「講座」;我坐著講,且知道對誰講。這時,適應了幽黯的光線,我才注意到,台下其實是很有些極專注且極有素養的眼神;只不過,這些眼神,散處四方,且年紀似乎較長;恐怕,多半是老師教授吧!
隔天,我又到另兩個學校「講座」。一進場,便先留意有無設座,又留心台下是否明亮。然後,初初坐定,我前後熟視,左右細看;將目光掃過四座,打量過滿堂學生之後,再聲明,今天若是講得不好,休怪我狀況差,其實是你們聽講態度欠佳;而且,今天我來「講座」,並非「演講」;因為,我不「演」。
(本專欄隔周二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