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覺得我傳統文學批評中的術語使用十分高明。如「高華」一詞的指涉深廣不囿一端,儘管它並不明確,但卻是提供空間啟發讀者想像的最佳引領。
鍾嶸(西元四六九年宋明帝泰始五年─西元五一八年梁武帝天監十七年)的《詩品》中評魏武帝曹操:「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寥寥十字,具見中肯,引發尋味。研究所指在「古直」、「悲涼」這兩個批評詞語。所謂「古」那是指曹公詩作的「高古蒼茫」,那是極具深密況味的讚譽。而「直」指的是他不同於六朝藻彩的質樸。筆者以為:以曹公一生戎馬政事之「真」,藉著詩作抒發塊壘,淋漓龐沛,《詩品》之中,無人可以望其項背。以他如此充實的寫境經歷,本就是無需再來經營造境藻飾的了。而鍾嶸之所以將他列為「下品」之因,在此可見端倪:誠如《詩源辨體》所云:「蓋鍾嶸兼文質,而後人專氣格也」。鍾嶸身處的六朝,文學風格重「文」、輕「氣」,之所以屈抑曹公,那是他沾染時風,寖成偏失之故。
使我特別心儀的是曹公的「悲涼」。分析含蘊有三:一是「魏武多悽愴音」,這是指在他的詩作之中多有悲憫。如:「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蒿里行〉)詩作直寫戰爭殘酷,表現對生民、軍士們的憐憫,蒼勁悲涼,情懷可感。其二是形成悲涼氣韻的「雄渾」。曹公的詩作氣韻沉雄,力道遒勁,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龜雖壽〉)這是他豪情壯志的寫照;也是他氣雄力堅的源頭;更是他襯現悲涼意緒的綿長之力。第三是他難能可貴,由豐沛經歷所滋生的感傷,形成為悲涼風貌中的骨幹。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短歌行〉)這一位大將、主帥,事實上的國君,在他彪炳事功的背後,竟然有著他深沉的自憐。就因他經歷的不凡,所以形成他與眾不同,難以企及的悲涼風貌。也許後之來者對此企羨,但若是此生碌碌,缺乏動力氣韻,境界的追求,也將是心餘力絀的了。
(本專欄每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