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半屏大斜壁,像是從山裡最深處形成的,只有垂降的方式才能通行。祚祚看著腳下距離幾十呎的密林,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向海在腰間繫好繩索後,對祚祚說:「我先降下去,你準備好再下來。」這是不知第幾次他和向海在鮮無人煙的山林裡冒險,向海愛山,翻山越嶺渡溪,每一次遠征,都像實踐了熱血奔騰的夢想,向海總在前頭探著路,他的眼神銳利的不斷梭巡,確認四周環境後才示意他跟上,在向海流暢的喘息聲中,他感到無比安心。
岩層的土質鬆軟,向海腳蹬在峭壁間一塊特別突出的石頭上,向祚祚豪氣的揮揮手,這是祚祚生平頭一遭嘗試垂降,他戰戰兢兢的抓牢繩子,緩步做著下降的動作。忽然之間,他聽到幾聲巨響,那是一種令人心底發毛,落石混合著骨頭碎裂的聲音,他回身一望,向海剛踩著的石頭已經消失在山壁間,他心一慌,手沒抓牢,腳下整個懸空,一個踉蹌便向後倒,力道之大,讓裝滿乾糧飲水,地圖藥品的隨身背包瞬時飛了出去。
他在半空中迸出了心神俱碎的嘶喊:「哥,你在那?回答我?」他的聲音在空蕩的山壁間迴響著,而向海,卻使終沒應聲。
垂降的過程中,因為經驗不足他弄傷了一條腿,但他無暇顧及傷勢,心焦著用僅有的小刀和樹枝,急切的畫開眼前的路,終於找到了向海。他被落石擊中,繩索斷成好幾截,臉上身上,布滿了血液凝結的物質,染紅了衣褲,而脈搏在從高處墜下的剎那間,已經停止。他用衣袖努力地想把向海的臉抹淨,卻怎麼樣都有血汙的痕跡,他胸口一緊,剮心似的痛楚就漫遍全身,他跟向海一直是如此親近,那是從他很小,就真心實意把他當做兄弟的至親,他淚水奔湧,雙手緊擁著向海逐漸失溫的身體,反覆不斷的念著:「不要緊哥,祚祚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所有往事頓時湧上心頭。
十歲那年,向海的父母,從育幼院裡將他領養回家。向海長他兩歲,一雙眼睛,很黑很亮,高壯的身材比他多出一個頭,養母拉著他到向海眼前,笑瞇瞇的說:「這是祚祚,以後就是弟弟了。」向海搔搔耳朵,對著他一臉憨笑,倆人投緣,很快打成了一片,向海更是處處投他所好,人前人後維護著。
國中時,學校附近有間專賣過季的名牌球鞋店,那天他在校門口等不到向海,便逕自往回家的方向走。他看見球鞋店內摩肩接踵的人潮,忍不住湊了過去,原來是在做特價拍賣,他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櫥窗前那雙黑底紅面的球鞋瞧,那是一款十分時髦的鞋型,他在廣告裡看過知名球星也穿過同一款鞋。他的生活已經是何其幸運,他不能夠,也不應該,再多奢求些什麼了,但那天不知為何,他在櫥窗前看了很久很久。
背後冷不防挨了一記,「傻小子,看什麼發愣?」是向海。
「沒什麼,只是好奇他們在湊什麼熱鬧。」他模模糊糊的回答。
到了晚上,那雙鞋如夢魂般纏繞在他的心裡,他從來沒有那樣迷戀過一樣東西。
隔天中午,向海神神祕祕的抱著個紙盒來班上找他:「給你。」他看著向海一臉的得意洋洋,揉揉眼睛,竟是他中意的那雙鞋,還是剛剛好的尺寸。他知道向海和他一樣,零花錢只夠買買吃食,那來多餘的錢?
回家後事情露了餡,向海被狠揍一頓,痛得眉心緊皺,眼裡汪汪的泛著淚,原來他趁著母親不注意,偷偷在皮包裡拿了錢就去給他買了鞋。
「哥你幹啥做這種蠢事?」他心裡又氣又疼。
向海捂著膝蓋上青青紅紅的傷,咂著嘴喊疼,臉上難掩困窘,卻一派理直氣壯:「你不是喜歡,你是我弟嘛!」
他聽了呆愣一陣,一股暖意就在心頭動蕩。
昔日的溫情感念,不曾變得淡薄,在他心裡,向海是真正的家人。
天色暗澹,步步進逼,像宣告著最後逃出的機會,前路茫茫,他失去所有資源,但他一定會帶向海回家,這是他對兄弟最後的承諾。
天空飄起微雨,他帶著電池即將耗盡的頭燈和小刀,蹣跚的走在冰涼濕滑的山路上,手臉全被密不通風的雜木林,割出一道一道血痕,剛剛垂降時的腳傷,被雨水一浸潤,疼痛難當,他放眼望去,四周仍是漆黑一片,無處容身。
夜裡山間的氣溫驟降,透著一股難耐的寒意。他想起向海教過他在野外升火的方法,就在附近揀了石塊和乾燥的樹枝砍成對半,利用摩擦的方式,不斷轉動著,期待著火苗出現,下過雨的空氣又濕又重,幾次都沒能將火點燃。
飢寒交迫,加上皮開肉綻的傷,如同被繩子絞緊般的疼,他用力咬著牙關喘著氣,就發出了低低的飲泣聲。此時他彷彿聽見向海的聲音說:「祚祚,不要放棄,哥知道你一定可以。」他才抬頭,淚水便掉了下來,他再次用力的摩擦著樹枝,漸漸的就看到火苗微微的亮起,接近僵化的四肢,開始有了知覺,閃閃跳動的火光,像是向海跟他之間的心電感應,他始終在鼓舞著他,就像他每次撐不下去時一樣。
他挨著火,驅寒、暖手,身子稍稍暖和些,便將火熄了。夜裡的火光,容易招來掠食性動物的覬覦,他的耳邊傳來的是向海的提醒。
無星無月的夜,只有動物發出嗚咽哀鳴似的聲音,一陣恐懼襲來,他不斷的將手往前狂伸亂撥,企求尋找任何一絲可能的生機。
不知在如同閉了眼的黑暗裡又走了多久,方才看見遠方天際微微泛白,絕望在夜裡走盡,那一絲絲光亮,像是人世的希望,引著他就走出了雜木林,他懷疑著自己因著過度疲乏而產生了錯覺,他聽到了些迢遠的,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他扯下上衣,綁在長樹枝上,不停的向上揮舞著,喉嚨像火燒似的刺痛灼熱,竟出不了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隱約發現那些細微的腳步聲,愈離愈遠。
他拾起身旁的碎石土塊,奮力向前丟擲,企圖發出些聲響好引起注意,他心裡有底,失去這次機會,一切都是渺茫。
「前面好像有人。」他聽到有人叫喊著,人聲朦朧,卻愈來愈清晰,其中一名登山客用手將他環抱起時,他感覺全身冷汗淋漓,因為脫水加上多處撕裂傷,他發著高燒,咿咿呀呀的竟說不全一個完整語句,有人拿了紙筆來,他勉力撐起身體,在紙上潦草的寫著:「拜托救我哥出來,他在樹林裡。」
他堅持不願離去,直到看見向海的遺體被救難直升機緩緩升吊起,他想起了向海總挺著胸膛,大聲斥責那些不知從那裡聽來,動不動譏笑他雜種的同儕:「他是我兄弟,比親生的還親,你們誰再敢欺侮他,我跟誰拚命。」
他終於知道為何自己這樣喜愛山林,因為在山裡,有著比血脈相連更深刻的感情,有著向海自始至終對他的寵溺,踏在他走過的足跡上,他知道他是個配得疼愛的孩子,而不是那個在育幼院裡,就快被遺忘的,蒼白的生命。
生命再來一回,他們注定能遇上,在綠映入眼的山林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