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的文人畫擺脫了帝王宮廷的領導,在困逆的環境(九儒)下因禍得福地獲得了創作自由。一流的畫家們特重「空白」(留白,如倪瓚),畫作空白比例更大於實景。指涉象徵不無天地敻寥,生命虛無之慨;又或是志士才人無所依止的茫昧;更明顯的是與「實」相對的「虛」的使用之擴大。
與繪畫同屬藝術品類的文學,自《楚辭》濫觴,「虛」(造境)與「實」(寫境)並存表現。但大都是「實」多而「虛」少。迄至長篇小說出現,如《水滸》開頭的「洪太尉誤走妖魔」,只用過一次而猶未說明的「三卷天書」,以及五十二回中的高廉妖法。《演義》之中,則有孔明征南蠻時的木獸變成真獸,縮地之術,最離譜的是九十四回關公顯靈,亡人不但有形與力的運作,甚至還能有聲有色。這些巨作全都恪守著「七實三虛」的規律,虛擬成分不超過三成。
畫作中迄今尚未看到有「全白」的。但在文學作品中卻早已出現有全部虛擬的,如唐傳奇中的〈南柯太守傳〉文本只是虛構的一場大夢。最能代表的是明季吳承恩的《西遊記》:除卻簡單的框架「唐僧取經」屬實之外,文本包羅的三大區塊全屬虛擬:「江流兒的故事」杜撰唐僧出身。「齊天大聖的故事」作用在為作者自憐所設的假象平衡,一頭潑猴大鬧天宮,搞得窩囊的玉皇大帝不得不投降式的封牠做齊天大聖,如此快意彌補了作者一生高壽蹭蹬的沉重委屈。而第三大片「八十一難」的虛擬使用最為精采,眾多妖魔影射了世宗嘉靖王朝中的昏君,爪牙特務,小人劣幣,藉此淋漓地彰顯出作者對黑暗王朝,人間大不平憤怒的指控。
筆者在前篇「寫本」與「讀本」中說明後設文本以虛擬招引讀者之理。而《西遊記》之與現代後設小說有所不同者,它是以「虛擬」為表,而以「寫實」為「裡」。被評為新的文學起點的後設目前已輝光不再,如果要捲土重來,是否可以參考吳承恩的手法,果如此難免又將回歸到以作者意識為主的軌跡。如此顧此失彼,取捨利弊的弔詭,不可不慮,只好等待日後有更周延的新樣出現了。
(本專欄每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