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東海大學從美國請回許達然擔任歷史系講座教授。身為東海校友難以推辭的他,去年起還身兼系主任,留台這兩年學術行政兩忙,難有時間寫作,但也不表示這些年,他全無創作。上一本散文集:《素描許達然》由好友南方朔寫序,新新聞出版社印行迄今已十年,說明他多年來未曾出書。今年七月中,前衛出版社在誠品書店舉辦一場熱鬧的新書發表會,推出該社全新「本土系列」叢書,首批有東方白的短篇精選集「頭」,以及厚達四百頁「許達然散文精選集」。睽違十年,他的人與書終於再次與台灣讀者親近地面對面。
許達然散文創作歷程不只起步早,出道成名也早:一九六一年由野風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含淚的微笑》,他只是東海歷史系三年級的學生。一九六五年出版第二本散文集《遠方》時,他成為救國團第一屆「中國青年文藝獎」散文類得主,其他得獎人:包括小說獎司馬中原、詩歌獎弦、戲劇獎張永祥,皆文壇「一時之選」。也是一九六五這一年,任兩年東海助教之後,他拿到獎學金至美國哈佛大學念書,成為他一生寫作生涯重要分水嶺,從此他踏上「學者兼作家」的道路。哈佛之後,他獲得芝加哥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又在西北大學任教直到退休。
評論家郭楓對他的散文風格有精簡準確的論斷:「形式精練,思想深刻」,又說:他的天性「拙樸渾厚」,寫作上具備寬廣胸懷與嶙峋風骨。於藝術形式上,許氏散文善用漢字的字音與字形,例如他一篇回憶童年歲月的短文,題目是〈想巷〉。我們一般描寫巷弄生活,題目就是「巷」,最多加個寬窄大小的形容詞,很少「冠以動詞」並運用諧音來擴張漢字詞意,形成詞彙的多義化。此文把他童年巷弄生活的大千世界,描繪得有聲有色,讓讀者彷彿親臨現場一般。摘一小段原文:
巷內,做棺材的,釘釘釘;做豆腐的,磨磨磨;做佛像的,刻刻刻;做草鞋的,織織織,蒼蠅看不懂卻賴著不走。
此段雖寫巷中風景,讀的人卻同時聽得到聲音。作者只用很少的字,便畫出各種人物與場景,那些「釘」「磨」「刻」「織」,字本身已經「象形」:釘子是金屬做的「金」字旁,磨子是石頭做的,刻佛像用「刀」字旁,「織」是編織的「糸」字旁。名詞之外,「釘」「磨」「刻」「織」本身又兼作動詞,單一字已形成「動作的畫面」,妙的是三字連用後即「發出聲音」──釘釘釘,刻刻刻,不同聲音代表不同動作,讓四種行業各自不同面貌神情,全部清楚展示出來。
許氏散文另一特色,是對台灣社會弱勢者的關懷,對物質文明的批判。工業社會所謂「現代性」一是對土地的戕害,生態污染,造成人與大自然的疏離。其二是機械文明對人的心靈的戕害,人心跟著物化,造成人與人的疏離,人與環境社會的疏離。他一篇常被選為散文教材,描寫一隻被現代文明鍊住脖子的猴子阿山(題目:〈失去的森林〉),便是現成的例子。他也是最早以台語入文,最早關注原住民生活,指出他們被漢人矇騙欺侮的散文作家。換句話說,他許多散文雖發表於八十年代,但一點也不落伍,現在讀來,依舊是熱騰騰的新議題。
作為學者的許達然治學嚴謹,個性上則純樸安靜,不喜熱鬧。雖然長年旅居美國,他卻熱愛家鄉,社會責任感比誰都強烈。散文創作歷程長達半世紀的他,寫作內容充滿人道精神與社會關懷。善用字音字形,使他文字帶有特殊魅力。文學觀念上,則相信「文藝力」,認為文學在歷史與社會情況下產生,也可以影響歷史與社會。前衛出版社這部散文精選集,寓言性抒情性兼備,可說既透露他對台灣社會與弱勢的關懷,也呈現他對這塊土地的深厚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