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過後,春雨還來不及大步邁開,旱夏就來了。
孩子們在積得厚厚的沙洲上,以石塊堆築城堡、畫沙許下經年的願望。圍繞著怪手、山貓、豬哥車追逐的身影,女孩們秩序地自等身高的履帶一躍而下,男孩們則輪流坐進駕駛艙推拉那數不清功能的控制桿。無論怎麼玩耍,這些泊在堤岸內緣的機具仍是笨重地動也不動,自他們的哥哥姐姐們帶他們來到這裡起,就未曾真正挪移過半步。鞋紋縫底夾帶的不知名的小白花,在各家的農地裡早已成遍地展開不知多少寒暑,又被鏟除了多少回,這期間沙洲仍然每年等速增高,圍牆因此逐年降低。
他們的兄長或是姐姐們,在甫畢業後,大抵是趁著待業的空閒時間,回到自家農地裡,毫無心思地加減做著單純毋須動腦的犁田、除草等雜務。
「某某科學園區開始招商了!」
「這次是生技科學園區!」
「科學園區又要在哪裡開設了!」
懸掛在鋼板搭建起來的圍籬上的巨幅彩色宣傳海報,因為長年日曬風吹,只剩下一些字跡還稍微清楚地能夠被孩子辨識,像是「生物」、「綠化」等等,餘下過於科幻而艱澀的辭彙,如失業率、廢耕、淺碟化等等的內容,因為比網路遊戲裡的打怪邏輯更難揣摩,終於自他們腦海裡遺落。
有時他們會想像自己登陸月球,有時他們則成群探索蠻荒的邊境,那些斑駁的機具觸手、龜裂的塑膠座椅、外露的座艙與鏽蝕的機身,任他們輪流幻想操駕著所有可能在網路遊戲中搭乘的載具。他們急著航向無邊的世界、爭逐資源、占領礦產,多多少少發生的爭執與摩擦,遠不及他們想像力所擘畫的龐大利益。反正沒有人能夠真正得到什麼。
「噓!不能說出去喔!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
廣袤的沙洲所層層承載了一代又一代共享的幼稚紀事,洩露在靠近圍牆邊的硬實泥土地均勻而細密的漸層紋理中。「噓!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喔!」孩子們對著其他孩子們說。
然後,一年過去了,N年也都過去了,孩子們總訝異於機具外殼上的塗裝變色了,從橘色變成黃色、再從黃色變成青色;或者,他們會隨著年級的增長,發現「(株)式會社」前的名銜其實也有更替的時候。在某一夜,集體以潛遁的姿態,沿著圍牆旁的土堆坡道,魚貫而整齊地向牆外撤退,然後換上新一批無論外型和烤漆都相差無幾的大型機具。只是停泊的方向與間距,甚或是機具形態的不同而已。
給予他們一次又一次築夢的勇氣。這次真的可能成真了!
偶爾,極少極少數幾年裡,會有一整個世代與探險、摸索無緣的經驗。高年級的他們會以高亢的音頻,訴說著當年所經歷的種種磨難,低年級的他們此時的空白與無緣參與,則反應在滯留網咖的時數增加的情形上。大體來說,他們的父母們做的事總是一成不變,即使這些年來集體豐收,仍然會有其他的事情令人困擾。兄長與姐姐們亦然。從這個園區到那個園區,從某科到某科。對於仍是孩子的他們來說,似乎只是風向上的改變。而他們所站的位置,恰好被包圍在來自每個方向所構築起的重重圍籬之外。
部分垂有「生物」等字的破舊海報連同鏽腐的圍籬拆除後,取而代之的是沒有盡頭的馬路與巨幅連綿的泥水建築。其他的部分仍舊工期未明。這是代代相識的默契。因此,他們早習慣了在課後翻至牆的另一頭,不用爭取便能擁有的天空、無邊際的沙洲,將它們如數家珍似地收納進稚嫩卻又顯得過於早熟的想像之中。在星海爭霸與魔獸世界並存的國度裡,享有競逐領地與操駕載具的快感,螢幕裡的世界得以一一再現。地形的起伏則視當年的雨期長短而定。
晚餐時間,依例父母討論起一季的天候與收成、兄姐討論廠裡的工時與模具,而他們的功課不是遺留在學校,就是尚存放在老師的叮嚀中。有時哥哥晚歸,有時哥哥早歸,有時哥哥不歸,因此在他們的尚在發育的記憶之中,哥哥姐姐們的身影總無法連貫成完整的畫面。父兄常常因為一些他們聽不明白的事情鬧得連一頓晚飯的時間也不得安寧。由於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自己將來遲早也會遇到,所以他們見怪不怪地,只低頭思考著明天究竟要搭哪一艘載具逃離這裡。
梅雨是他們最不喜愛的。圍牆裡時而迴盪起令人不快的警報聲,令人莫名興奮卻又無計可施。他們哪兒也去不了。圍牆裡的一切變得不再真實。彷彿因為雨季,連年歲也泡了水般,讓他們離兄姐們的世界又更靠近一步。即便父母的表情因為適時的雨季而將乾摺的皺紋蓬發得滑嫩而和藹,年輕了許多,連天的陰雨卻令自己彷彿老了、霉了。
哥哥出門的時候吃力地甩乾雨衣、姐姐慌張套上新買的豹紋長筒雨靴。孩子們想趁著雨天去其他有沙洲的地方,卻因為一下子太多腥味與彩色的斑斕被沖刷上岸,令他們終於連靠近岸邊的勇氣也沒有。那是學校再再叮嚀要注意的色澤與氣味。那是在遊戲裡觸碰到便會損血、掉HP的形態與懸浮。
他們被雨錮身在家裡,在網路世界裡。
他們的父母卻被解放。
兄姐們並沒有感到多大的差別,只是出門麻煩一點而已。
也許在次年,哥哥會被派到更遠的地方,而姐姐則說她將要被調去對岸。爸爸會考慮著耕作新的、更耐旱的作物,媽媽偶爾會望著窗外說:「我好久都沒有回Ninh Thun了!」那些地名、稱謂,一個個在孩子們有限的詞彙裡,永遠都是生詞。
然後,他們會在畢業前相約旅行,最後一次,仔細而認真地離開機具常年散落的岸邊,帶好打早春起便點滴儲備的乾糧與不再遺失的雨具,胸口妝點幾朵家門口與履帶縫隙生長出的,一模一樣的小白花。再次清查載具駕駛艙內數目不一的操縱桿,緊握、並思考如果真的能夠發動。
「就到那裡吧!」他們指著湖心。
趁著雨季來臨前,他們要前往從來沒有去過的沙洲盡頭,離圍牆最遠的角落,另一條土堤的下緣。在機具名稱與色澤變換之前,這一梯次的他們要和下一梯次的他們交替之前,「他們」要確定腦海中的記憶未曾也不再改變。
「記住了!即使網咖的門口張貼的楓之谷改版了,我們也不會忘記這一刻。」他們相互約定。嬌小的身軀儀式性地圍繞在新漆的「(株)式會社」底下,仔細地誓盟屬於他們彼此的名稱:「青木」。「我們的名字就叫作青木」。他們沒有再說更多。
那是屬於他們的遠行。當雨季來臨,孩子們不知道會散落在沙洲何處,只要牢記圍牆的方向,往水聲洶湧的地方走去便是家。孩子們這麼代代相傳。他們卻從未真正聽過這個記憶裡從未出現過的遙遠且陌生音色。湛綠色的音階將會洶湧撞擊圍牆,然後帶領我們離開這裡。他們異口同聲堅定地說。
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緊咬嘴唇避免回頭,深怕對器械的留戀令他們卻步,懼怖對機具的信任超越對自己步伐的勇氣,怯於鈑金上的名稱更替入下一個世代,又將會漆上哪些自己不曾學過的生字。恐懼那些停靠圍牆邊的工程車輛又在轉瞬間駛離。有誰知道那些本不該屬於孩提的玩具,下次又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撐過長長的旱季,秋天狡猾地以豪雨之姿來襲。孩子們的足跡與記憶,連同距離較遠的、支架聳立的圍籬與新色的宣傳看板,都將被粗魯而不留情地沖潰。在間歇的大雨滂沱後,新一期的科學園區的海報又將在鄰近的村口沿途架起新鎖緊的草綠圍籬,然後是比犁田還要深的管線陸續開挖、通往工業區的水利引道錯綜過三期稻作的休耕期間、創新手法的招商宣傳、更加雄渾有力的口號、以及更誘人的就業配套措施。
在休耕與轉作間,他們將被圍牆包裹著的沙洲掩埋。
而天空持續放晴,遠方的喧囂未歇,一年比一年要高的沙洲上,又會有嶄新的機具隆隆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