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詩人黃昏星今春來台,回程當天才連絡上。他在八德路陳素芳家中打我手機時,離登機只剩數小時,我欲趕往雖仍可碰面,若想把臂暢談,則已十分倉促。老友遂以手機寒喧近況,現代通信科技讓天涯若比鄰,黃昏星熱情如昔。去年初夏,我倆睽違三十多年久別重逢,在九歌出版社總編輯陳素芳的接風席上歡聚,已先填補了那段久懸的思念缺口,現又於手機重溫友情,倒也熨心。
我和黃昏星交情,起於當年經常在報館發畢自己採訪的新聞後夜訪「神州詩社」時,和這位當時神州詩社二當家的血性漢子投契。一九七九年六月,我第一本著作《下雨天》小說集,承蒙平鑫濤先生的皇冠出版社發行初版,黃昏星奔走促成居首功,更一直銘感在心。
當年皇冠出版社擁有許多暢銷書作家,司馬中原、瓊瑤的小說各領風騷,風靡全球華人讀者;神州文集從一九七八年二月第一集《滿座衣冠似雪》到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第七號文集《虎山行》,由皇冠出版社負責封面設計、出版和發行,以朱西寧先生為精神領袖的「三三文集」早期,也因皇冠滋潤而茁壯。
我那些台灣鄉土氣息濃厚的小說創作,多發表於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跟平鑫濤先生主編過的「聯合副刊」,長期競爭激烈;平先生和我並無淵源,接納我作品幫新人出書,眼光氣度之外,黃昏星奔走推薦以及對神州詩社愛屋及烏都是關鍵。後來,九歌出版社蔡文甫先生於一九九九年再版《下雨天》,我徵詢皇冠,主事者惠允轉讓出版,成人之美,再展大家風範。
早年以馬來西亞來台僑生為核心的神州詩社,後來成立神州出版社,發行人的重擔卻由台灣本地的社員陳素芳〈陳劍誰〉一肩扛起,成為「當家」大將,很不簡單。因為在七○年代,神州詩社風靡台灣文藝青年,不但吸引許多大學生,黃昏星三月十五日在《南洋商報》副刊追憶:當時的台南客運站長沈瑞彬讀了「坦蕩神州」、「風起長城遠」,年近四十也一股熱血、滿懷抱負辭職,深夜叩訪神州山莊結義。陳素芳在去年四月《文訊》寫「遙遠的鼓聲││回首狂妄神州」,追憶自己是神州詩社裡唯一的大學畢業生,「當發行人責無旁貸」。
神州名氣響叮噹,發行人頭銜乍聽不凡,陳素芳可是把命豁出去在幹。在白色恐怖肅殺的年代,文字獄刑責比小偷強盜嚴重。當年聽報社手工撿排師父叮嚀,鉛字架上的「中共」、「中央」兩字近似,定要分開排放,避免誤植,無端招來殺身之災;陳素芳所為儼然俠女。
《文訊》雜誌去年四月號「話神州‧憶詩社」專題,大手筆刊出九篇懷舊文章,溫瑞安、黃昏星、廖雁平、方娥真、陳劍誰等神州台柱重現江湖,驚動武林,各方奔走相告。我捧讀再三,當年那群白衣飛腿出拳、擊節高歌、亦詩亦俠的英姿,又在眼前翩然舞動;可惜周清嘯英年早逝,雁行折翼,回想我為溫瑞安武俠文學《今之俠者》再版序文「帶劍書生」所寫的神州諸君子千里相隨情景,不禁悵然淚下。
原名李宗舜的黃昏星於大馬「留台聯合總會」任職多年,未捨文筆。去年公出來台,陳素芳在台大校園鹿鳴堂接風,邀朱炎老師伉儷、作家亮軒、插畫家李男、文訊社長封德屏和編輯邱怡瑄、李文媛,以及神州成員、現任廣藝基金會網路總監的攝影詩人胡福財歡聚,我陪末座。席間,黃昏星提起三十年前一起唱的鄭愁予詩《殘堡》,問我「還記得嗎?」我莞爾一笑,盡在不言中。
今春和黃昏星通電後,我把這些寫下,傳給人間福報副刊主編後去住院,想不到醫生在開刀前夕發現,我治血管疾病的阿斯匹靈太晚停藥,手術延後。出院回家休息,收到九歌來信,陳素芳在劉墉工筆寫生花卉卡片寫著:宗舜三月八日、十五日、二十二日三天副刊影印剪報。李宗舜這篇散文「烏托邦幻滅王國││記十年寫作現場」,六大張足足讓我看了一整晚。
輕輕唱起《殘堡》,耳畔迴繞著那聲「還記得嗎?」。
黃昏星,你聽:「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我當然記得,何日君再來,我們一起唱他三百回。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