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不再見到自己的父親。

即使這種渴望，如刀刃深切著。

父親的缺離，如一座隔絕陸地與島嶼的海洋，妳此刻在陸地，確信不會見到父親，除非在夢裡。如果妳學會控制夢，妳希望不要見到父親。但這是謊言，因為妳想夢見父親，夢裡的父親有妳的理想投射，一座平靜的海，不屬於任何逃離者。走過這段不再有父親尾隨的旅程，但妳以為的安然並沒有來到，妳才明白渡海者留戀陸地，逃離者其實是渴望者。無母的妳們逃離父親，沒有人為妳們送行，也沒有人接住妳們身體的墜落。

墜落父土或沉淪母海，妳迷惘。

妳的身旁躺著當年被父親稱為美國狗的男人。父親從監獄寫信來說出獄的日子，妳就往美國狗的懷抱尋去。妳想他自己當年出不了國就這樣咒罵他人，而妳在父親出獄後複製姊姊菲亞的路徑，妳也徹底成為女渡海者，背鄉人，一生不再受雇任何人。

起先妳對男人隨口說出自己的家族歷史時內心感到奇異，因為對妳而言，妳沒有歷史，也沒人對妳提起。沒有人會想要提起殺人犯父親的歷史，沒有人會告訴妳關於棄女而去的母親歷史。妳沒有歷史，但有過去。

要把童年根深蒂固的影像與想法去除是很難的。妳痛恨父親，但又渴望有個父親。

妳睡在男人的枕上就會夢見父親，因而妳不想離開他，這是妳的祕密。枕上遺留的，都是看不見的金色細絲毛。不若妳的髮，色重而長，觸目皆驚心。

時光一去經年，再傳來父親的消息是父亡，黑衣少年亂棒弒父。

父親生前是一組編號，父親死後也是一組編號。監獄和寶塔，盡頭相同，一條死路。活著的父親是死了，死了的父親還沒復活。就像不再撥打或不被接聽的號碼，只成了數字，這是父親寫的，因為她和姊姊從很久以前就都不再接聽父親的電話，父親在牆上寫下這一句話，收屍者說。

父親的遺物裡有一本日記，死囚的日記，那是他當年以為自己會被判死刑時所寫的日記，但泰半都是他讀書的節錄。

「悲劇的誕生││出自藝術家和作家的靈魂篇：思想家以及藝術家，將其較好的自我逃入了作品中，當他看到他的肉體和精神漸漸被時間磨損毀壞時，便感覺到一種近乎惡意的快樂，猶如他躲在角落裡看一個賊撬他的錢櫃，而他知道錢櫃是空的，所有的財寶已經安全轉移。」父親抄錄的字跡鏗鏘有力，對比他的人生顯得如此堅毅，他個人即是悲劇的誕生。

男人其實不是父親口中的美國狗，男人是西班牙人。他們在巴塞隆納相遇，高第建築下，走出一個深邃的男子。

那張臉瞬間就把妳打回童年。妳和姊姊菲亞及表妹小娜去尋母的慢車之旅。

山貂嶺，聖地牙哥。

西班牙艦隊，母親。

母親和一個礦場領班結婚，在礦場入口就交代警衛，不想見到她們了，請回吧。

妳們三個女孩安靜地離去。沒有眼淚，只有沉默。同樣的慢車來得很慢很慢，妳們在車站風中瑟縮一團，用剛毅的眼神抵禦著軟弱的侵襲。

妳們落寞地回到虎姑母暫時落腳淡水河邊打工的家，天色已經晚了，虎姑母大聲罵著妳們，親像汝無積德老爸啊，肖這呢晚才回來，為何不歸去死在外面卡快活……如刀語言，任誰都受不了。有一回風寒感冒，虎姑母聽見打鼻涕聲又開罵，妳聽了這些侮辱性的字眼後，淚終於奪了出來，悶在棉被裡哭泣著，晚飯也不吃，直到虎姑母拿著衣架掀開棉被打妳的腿。直到有一回表妹感冒了，虎姑母對自己親生的女兒也如是開罵時，妳才有了點釋懷，但心頭還是恨得牙牙的，恨不得早點飛離這個漫飛著語言與肢體暴力的惡窟。她到了國外，很多年後才明白那是他們工人苦痛人生裡所能運用的最大暢快，無關語言的本身。

虎姑母，那年頭妳和表妹是家裡的跑腿，被叫去柑仔店買的東西不外是味增、醬油、鹽巴、土豆油、味素、雞蛋、麵線、米酒。偶爾被喚去買汽水，妳和表妹一路都興高彩烈的，有一回還因為太興奮了，竟把汽水打破了。兩人在街上晃，不敢回家，直到姑母尋來，一路被掐著耳朵回家，用衣架打，罰跪，家常便飯。

這些滋味如此遙遠，滋味就像心裡的那些苦楚，也成了過去。現在妳的口中滋味盡是些起司、培根、麵包、奶油、紅酒。

＊＊＊

在台北，妳們不聊身世。即使不經意聊起也都以謊言搪塞。妳不想讓人知道妳無父無母，妳寄人籬下，妳寧可自己是粒石頭。

在未渡海前，十七歲的妳愛上了父親之子。妳父殺了另一個兒子的父。妳說妳心裡愛著仇家的兒子，妳被姑母惡狠狠的打、罵，妳蒙上耳朵，抵擋姑母如刀之語。

妳總是被虎姑母叨說沒女人家款，妳總是兩腿大張地蹲在門檻上吃著大片西瓜，紅色如血水般的汁液濃稠地沿著嘴角和手腕流淌，妳吃得淅哩呼嚕的，呸呸呸地連番吐出西瓜小黑籽，大有一切無人管妳的撒野姿態，這是妳想要的一種野性。住虎姑母家時，妳常這樣隨性，學吃檳榔、抽菸、咬甘蔗、吐痰，像乞丐般地跨坐在門檻扒飯。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