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這一天的見面已經很久了。或許是有點無形的壓力,就在這一天終於到來的清晨,我做了一個已經很久沒做的關於考試的噩夢。
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夢中夢。我走上講台拿了一張化學科的考卷,回到座位後很快寫完了然後放回講台。想一想我好像只寫了第一大項,這時已經快下課了,我偷偷的拿回考卷把第二和第三項胡亂的填了答案,抬起頭來老師已經將考卷收走了,於是我衝出去追老師,想要把考卷放回去。有個同學陪著我去教師休息室看看,老師已不知去向。同學看到我手中的考卷說:「今天考卷有五張,你拿到的不是今天的考卷。」我想「一切都完了」,化學是零分了,這太絕望了吧。這一定是夢不會是真的,於是我從夢中夢裡嚇醒。
我搭著車往台大校友會館參加這個令人期待又害怕的聚會,窗外下著濛濛冷雨,陽光才出來幾天又回到濕冷的冬天,多麼像十六歲那年的夏天,高中聯考放榜時的心情。爸爸跪在我前面痛哭失聲說:「孩子,一切都完了。是成功高中夜間部呀。」就像清晨那個噩夢,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拿錯了考卷?而今天就是四十四年前被命運之神安排在一起的夜間部同學的會面。離開暗無天日的地獄後四十四年,這些小鬼們都還好嗎?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踏進了餐廳二樓。
我望著兩桌頭髮都已略顯斑白的男人(我不願意用「六十花甲老翁」這樣殘酷的字眼),幾乎叫不出幾個名字來。我只好趕快拿著一張從畢業紀念冊上影印下來的大頭照來辨認,其實就是那些大頭照上的少年,我也幾乎想不起幾個來。遺忘或許是讓痛苦減輕最快的良方,我真的忘得差不多了。高中三年換了三次班,二年級分理組和文組,到了三年級而我莫明其妙的選了醫農的丙組,全班只有三十七人。
這時有同學帶頭唱起了改了歌詞的「坦克大決戰」:「夜間部的同學們,我們團結起來…」然後大夥就跟著唱起來,熱血沸騰慷慨激昂,簡直像「義勇軍進行曲」。「這是什麼歌?」我問,大家都笑了:「是你為我們啦啦隊寫的歌。後來還被學校禁唱,說有分化日夜間部情感的企圖。」「對對,那次運動會我也有下去跑三千公尺?」我的回憶終於慢慢甦醒了。「是啊,你還有得到名次,你還邊跑邊向我們的啦啦隊揮手,很騷包的。」「對對。我還有那張揮手的照片。」我得意的笑了起來。「還有何信浩,記得嗎,很厲害的,一個人參加好幾項,為班上拿了很多分。不過他,好像…走了。」「我們班走了三個。還有許鴻文和包澄沛。」負責聯絡大家的李德麟醫生報告說。李允中教授說他本想連絡許鴻文醫生,卻在網路上看到一篇弔祭許鴻文醫生的文章。李允中教授紅著眼說,他本想去鞠個躬卻晚了一步,畢業後他們還常常通信的。
這真是一個遲來的同學會啊。或許大家都近鄉情怯吧。我看著同學們遞給我的名片,有的是在日本大阪開業的醫生,有的去了大陸經營醫院,更多的是在台灣開牙科診所的醫生,也有在台灣大學任教的教授。大家也都還沒退休,這些從黑暗地獄爬出來的小鬼們啊,他們並沒有「一切都完了」,大家都還活得那麼生氣蓬勃的。
「你會做考試的噩夢嗎?」我問當時的班長黃傳雄醫生,他瞪大了雙眼說:「當然會,還常常嚇醒呢。」
(本專欄每周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