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訪問過很多畫家,為了做一個「我如何走上藝術家之路」的系列專訪。談到作畫,所有的畫家告訴我同一句話:「我從不後悔走上這條路。」或者是「我慶幸自己走上了這條路。」那是八○年代的事。國內狀況在當時尚沒有今天的豐裕,畫家們在這條路上掙扎奮鬥,步伐踉蹌,艱辛困苦。碰壁的時候比人家買畫回去補壁的機會還多,但是「衣帶漸寬終不悔」,他們仍然堅持把這崎嶇迂迴的寂寞路繼續走下去。畫畫並沒有給他們帶來舒適寬裕的生活,沒有給他們多大的物質回酬,更沒有讓他們在社會上享有特殊的崇高地位,他們卻不輟不休地執著他們的愛。

欣賞畫畫是吃飽以後的事,肚子餓時,看見圖畫視若無睹, 附庸風雅說的是有了錢,有了閑,然後才想當文化人,花些錢買幾幅畫來填補空白的牆壁,讓人看到不只是會做生意追求錢。畫家從沒等吃飽才去繪畫,好多畫家餓著肚子,甚至餓得患了肝病,還抱病揮著畫筆。在別人眼裡看來,可能是極其悲哀的畫面;畫家卻處在這種淒涼的環境下,還自以為有能力表達自己的心聲而快樂無比。
精神糧食對某些比較特別的人,比肚子餓來得重要。
台灣畫家楊三郎曾經說:「即使人生重來,我仍然要選擇當畫家。」
話裡充滿豪氣萬千的氣勢。
美國畫家孫瑛強調:「在藝術中,即使是勤奮,辛苦耕耘一輩子,結果很可能是零。」
但他始終沒有放棄耕耘。
李可染的執著,正像他愛畫的牛一樣的脾氣:「死胡同我也必須走到底才甘心。」
這些畫家「死腦筋」,「認死扣」的言論,引發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藝術創作既然如此不可期待,為什麼他們仍然堅持不懈,永不回頭?」
一條彷彿毫無希望,但卻不是絕望的路,為何那麼吸引人?
所有的藝術殿堂,都充滿一種令人流連的魅力,那深不可測的力量,讓人一走進去就再也捨不得走出來。
台北一位女畫家說:「這是我會做的事當中做得最好的。」她認為自己可以種花寫文章從事設計當藝術顧問,但她選擇畫畫,理由如她所說的那麼自信滿滿。
普普藝術大師安迪沃荷回答記者問他為什麼畫畫的時候,給了一個非常簡單的答案:「因為不想讓自己在街頭閑著。」
他的時間顯然都沒有浪費掉。
有一次我看過一個畫家的坦白:「人有創造欲,我想留下一點痕跡。」
這是很多正常人的願望。
畫畫的時候,一個記者問我:「為什麼畫畫?」
這倒是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對我來說,做這件事,在如我寫作一樣,因為非常喜歡。
一個人可以在有生之年,短短的人生中,做自己想要做的事,非常快樂。很多人想做的事,到最後都沒辦法做到,當然有許多客觀因素,而我卻那麼容易就獲得自己的快樂,這是多麼地幸福。對畫畫我從沒有要成家的念頭,沒有要從畫畫中得到物質的好處,所以畫得很歡喜,且無太大和強烈的壓力,畫不到自己想要的程度,也頹喪懊惱過的,但不足以痛苦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畫了一段時期,就明白畫畫和創作是兩回事,畫畫可以是模仿,創作卻是與觀者的一份溝通,或者是表達自己說不出來的心聲。模仿是學習必經和必然的過程,講究要獨創性的潘天壽偶然也學米芾,梵谷在未成名時也仿過米勒,做為一種研究的手段,這是無可厚非的,然而文章是一個作家要說的話,圖畫是一個畫家要說的話。李可染說:「可貴者膽,所要者魂。」畫要有靈魂,需要的膽量。深受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吳昌碩、齊白石、張大千等成就非凡的大畫家所推崇的徐文長,原名渭,號稱青藤居士,他不畫工筆,不設色,用水墨寫意花卉,對後世的畫風,產生極大影響。鄭板橋甚至刻過一個印章,自比為「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恨不得能早生三百年,他以不能為徐渭磨墨和打開宣紙讓徐作畫而深深地感到遺憾。可見得具有獨特性的畫家是多麼地為人尊重和喜愛。
畫畫需要的技巧,不斷地花時間磨練則可,創作需要的是才氣,才華不高只能作畫,但那些作品不能稱為創作。由於才華的局限,我想自己能達到的也就是眼前的這個程度了。
因為學畫,時常在有空時間就看畫,看畫的心情非常平和。學畫,看畫,最主要的還是不要讓自己變成一個「美盲」。對美要是盲目了,那就太可惜。世間美麗的東西太多太多,而且就在我們身邊,多少人和美麗擦身而過,卻沒有真正睜開眼睛去觀看,已經忘記何時看過一個難忘的句子「誰都見過繁星的夜空,誰又曾見過繁星似花朵的夜空?」美麗的事物那麼多,太多人卻都忽略了讓它過去,藝術家就是美的獵人,如果學畫不能讓我們成為藝術家,也不必歎息,至少我們已經懂得什麼是美,因為我們曾經看過繁星似花朵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