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坐在捷運上。他剛買菜回來,退休之後,自己買菜做飯,變成他最大的樂趣。他坐在博愛座上,菜籃車放在面前。幸虧這個時段沒什麼人,否則,占這樣大一塊地盤,他擔心怕要有人嫌。
這段時間裡坐車的多數是跟他一樣的中老年人,沒有什麼需要趕,沒有什麼需要爭取,車廂裡有一種安適的,近乎懶怠的氣氛,與尖峰時段完全不同。原本這一天他應該早一點出門買菜,但是想到車上人擠人,透不過氣的感覺,就還是選擇了坐閒一點的車次。
今天是大日子,兒子要帶女朋友回家。兒子女朋友交了不少,這是第一個帶回來的,意義不言可喻。差不多也就是準媳婦了。黃老決定顯擺一下自己的廚藝。昨天晚上一整夜沒睡好,盡在想菜單。
但是出門雖遲,買到的菜色還不錯。他很滿意。要見新媳婦,他希望可以給對方一個好印象。
就在座位對面,有個女孩在化妝。黃老盯著她。這時候,特別容易想起自己的老伴。他不大記得她最後幾年的樣子,也不想記得。她病了很久。所有照片都是還沒生病的時候拍的。那時候她年輕,健康,豐潤,好像可以活一輩子。
對面的女孩慢慢的描眉,刷睫毛。近乎旁若無人。他總是好奇這些在捷運上化妝的女人,是不是意識到自己被觀看呢?化妝應該是很私密的舉動的,但是她們就在所有人面前這樣做。某方面來說,像是邀請全車的人進入了她的閨房,坐在她的妝鏡前。看見她修飾,原本的自己被掩蓋,之後換上了另一張臉,由平淡變成了華麗。
化妝的女人忽然停下動作,從自己的小妝鏡後看過來。她盯住黃老,顯然是意識到他的視線,並且很不高興。黃老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盯得太久了。他慌慌的想移開目光,卻又忍不住再瞄了一眼。那種剎時變臉的狀況總是吸引他。這個女孩,原本是美麗的,這時候臉上出現一種無情的,近乎殘酷的神情。她吐出了一句話,無聲的,但是看唇形和表情,也明白那是惡毒的。黃老立即覺得整個人被撞擊到。
這女孩在美化自己的同時,顯露出相對醜惡的真相。只不過是一個老年人的注視,無關緊要,但是她表現出那樣強大的嫌惡。黃老覺得自己深深被傷害,似乎自己在剎那間被歸類為醜惡的種類。他整個上午的好心情剎時無影無蹤。
現在這個女孩,捷運上的女孩,正和兒子坐在自己對面。她完全沒認出自己就是在車上看著她的老人。她的惡意大約完全是反應式的,所以完全不留痕跡。
她什麼也不記得。但是黃老記得。
他想:父親和女朋友,兒子總要選一個的。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