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的看著紙風車的執行長李永豐(通常我們都叫他美國仔)糾正著排練場上的演員的舞蹈動作,他的左手臂掛在一個白色的布巾裡說是得了五十肩,但是因為急著要指導演員做動作,到了後來那塊白布巾就不見了。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外表橫七豎八,嘴裡從來沒說過溫柔話語的美國仔,會翹著蘭花指扭著略嫌突出的腰身教著演員們跳舞,而且注意到極細微的動作和節拍,那一點都不像平日的他。即將要正式豋場的全球第一齣客家兒童音樂劇「嘿 阿弟牯」的最後排練正在做細部動作的微調,不管是不是客家籍的團員,對於音樂劇中的每首歌都已經琅琅上口,我們這個晚上要排練的是「美麗的桐花島」、「可愛客家話」和「毋驚」。
我看著排練場上那些年輕的演員們熱情賣力的唱著跳著,忽然也跟著大聲唱了起來,那些重新編寫的客家歌都很容易朗朗上口,何況那些語言對我而言其實是童年最深層的記憶。我的父母親是來自福建西部武縣平和連城縣的客家人,雖然我們從小都是說國語,但是和爸爸往來的同鄉們見了面都是用家鄉話在交談,而我那不識字的老祖母只會說客家話,所以小時候和祖母說話一定要說客家話。
童年學到的第一首歌謠,也就是那首連不是客家人都會唱的「月光光 秀才郎」。爸爸常常會和幾個同鄉在院子裡的葡萄藤下拉著胡琴,拉著一些客家小調,哼著一些客家山歌。端午節的時候,老祖母一定會用一些碎花布填入一些棉花和特殊的香料作成一隻隻的猴子,這些猴子不是抱著仙桃就是抱著小猴子,長大後讀到一篇古文才知道這些猴子是有來歷的:「武平產猿,猿毛若金絲,閃閃可觀。猿子尤奇,性可馴,然不離母……」元宵節時爸爸會和同鄉們用竹篾子和彩色的玻璃紙紮出巨型的動物燈籠。爸爸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從來不相信任何習俗和禁忌,但是每逢清明,他就要燒許多紙錢給列祖列宗,上面寫著家鄉的地址,還要加上一個堂號是「隴西堂」。
由於我的父母親很早就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後來又因為工作的關係渡海來台灣,從此就沒有再回去過。爸爸是個沒見過祖父的孤兒,家產被叔叔霸占後只剩下被欺負的孤兒寡母。所以爸爸自稱是開台始祖,自己改了名,也讓孩子們放棄家族的排行,他不愛談家鄉的傷心事。我們從小讀的學校剛開始都是用閩南語教學,所以漸漸的我們的閩南語說得比客語多,然後漸漸的就忘了客家話。
我用自己寫的童話故事《寶莉回家》改編成這齣客家兒童音樂劇「嘿 阿弟牯」獻給我的爸爸和媽媽,如果他們還活在世上該有多好,他們看了這齣音樂劇一定會老淚縱橫。我不相信他們會不想念自己的故鄉,他們只是刻意遺忘努力當下,只為了想讓下一代能在新的土地上生存發展。
那不就是客家精神嗎?
(本專欄每周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