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夏天我去東北,花三個星期在大連、旅順、瀋陽、長春、延邊、琿春、哈爾濱、北安等地跑了一圈。
人到中年,偏愛懷舊,對時尚反而頗感厭倦。那一路的風景,不時將之幻化成我心裡的古老深宅大院,是所謂的旅途與心二合為一。有時靜靜地站立在旅館房間的窗前,凝視對面的河流或老房子灰色屋瓦上斜斜的雨絲,也會讓我臆想浮動。這樣的雨,也曾落在遠古的時空吧?那時的雨應該也一樣的。而人生無常,河水靜靜流淌,年年月月載春載秋,也不知帶走了多少故事。
讓人感歎的又豈止是這些故事中人的青春歲月黃金時代?其實,東北就是東北,是沒有江南庭院的雕梁畫棟,也沒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那種講究門面的悠閒情調,卻讓人有著一種天涯飄泊的客思。文革時期,這裡是北大荒啊,多少人的青春歲月就是在此消耗掉了。而在更早前,還是滿洲國呢。哈爾濱的異國情調,多少道出俄羅斯風情還未在這裡完全消失掉;蘇菲亞教堂的金碧輝煌更顯古意盎然。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中央大街,在七十多年前是蕭紅筆下的商市街。滿洲國建立的第二年,蕭紅與蕭軍曾在這裡生活了一年半。今天讀他們當時的作品,彷彿是在歷史中漫步。那些涉及時局的描寫,既是動亂世代的視野,也是文學行腳的一道風景。
暮色已經四合,不遠處松花江的潮聲與冷風蕭蕭,應該也是跟當年無異。「我的衣襟風拍著作響,我冷了,孤零零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此刻不是銀片,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些什麼更寒冷的東西在吸我,全身浴在冰水裡一般。」這就是北國,蕭紅筆下雪鄉的冬天。而我,在夏季來到哈爾濱,雖沒看到松花江結冰,可那來自江上的風還極冷的。
然後我想起小思,想起她告訴我有關蕭紅身後的故事。一九四二年,蕭紅在香港病逝,兩個男人將她的骨灰埋在淺水灣的一棵鳳凰木下。(這兩個男人是蕭軍和端木蕻良,他們跟蕭紅的關係,小思是這樣形容的:「她愛的或愛她的」)十五年後的一九五七年,租賃淺水灣地段的香港大酒店要建游泳池,蕭紅的墓就在建地範圍內(其實那時「蕭紅之墓」的簡陋木牌,早已不復存在,只是大致知道墓地的所在而已)當時這件事引起在香港的一些文人作家的關注,大家都認為遷墓是刻不容緩的事。在幾經奔走之下,是年八月三日蕭紅終於遷葬於廣州。我在《香港文學散步》一書中,讀到葉靈鳳在遷葬當天所寫的一篇文章《蕭紅墓發掘始末記》,很詳細地敘述了整個過程。但是,故事還沒完。蕭紅墓遷葬,其實只遷了一半骨灰,還有一半骨灰留在香港。當年端木蕻良悄悄地把一半骨灰裝入花瓶裡,埋在一個幽靜小園的斜坡。那裡有一間女子中學,蕭紅的骨灰就埋在某棵樹下面,卻永遠也找不到正確的位置了。
我在哈爾濱的一家俄羅斯餐廳的牆壁上,看到中央大街的舊照片,所有建築物的頂上都鋪滿了白白的雪霜,那是蕭紅時代的商市街。她自這裡走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