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母親家吃飯時,母親說前幾天見過葉先生,她以股東的名義簽了一些文件,外祖父身後所留下的貿易公司就算正式結束了。母親說那些當年公司裡的人,有些正在住院開刀,有些已病死異地,還有幾位已不知所終了。總之,拖著病軀在處理這些最後文件的葉先生很悲哀地說公司走到這裡,是「家破人亡」了。母親和我說著這些,好像並沒有太感傷,也許是「中貿」公司除了一份父女的感情外,盛衰之事對她這個掛名的股東而言並沒有太多的意義吧。而我無端想起了「西風換世也尋常」的句子,新時代抹去舊時代的痕跡,永遠是這麼寧靜、確實與寂寥。
「尋」和「常」最早是度量的單位,所謂「八尺為尋,倍尋為常」,這樣看來,一尋約莫是今天的二四○公分左右;「倍尋」有兩個可能,一是「尋」的一倍,也就是十六尺,一說為「尋」的平方,也就是大約今天的六平方米之大小,差不多兩坪。古人稱好戰的君王為爭「尋常」之地而動干戈,可見「尋常」在古人心目中是很小的。不過「尋常」後來多用為「平常」的意思———「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年年歲歲,西風都是要換世的,因此西風換世雖然讓人不忍,但細推終是要承認,那是很「尋常」的,可以感傷,卻必須要坦然接受。
我對「中貿」公司只有極淺的印象,地點在南門市場對面的大樓中,頗為寬敞,外祖父董事長的辦公室尚稱體面,四面掛著字畫,大桌上亮著青灰磁馬的座燈,照著一幅未完成的書法,整體而言像一個文人的書房,不像一個商人「辦公」的地方。辦公室外尚有一鋪著地毯的小客廳,皮沙發散發出一種既文明又野蠻的奇特味道,牆上掛了花開富貴的國畫,小几上擱著一組繪了菊花的白瓷杯壺,我猜想那裡可能是為了招待什麼大人物用的,迥異於我平日世界的氛圍。我大約與母親去過兩三次,那是一個純粹大人的世界,對一個孩子而言,在窺祕的熱烈心情喪失後,那樣的世界就是冗長而乏味的。漸長後慢慢明白,那公司其實無甚業務,不過就是紡織品的配額買賣罷了,然而使我不能忘卻的,是我曾經無知地踏入,在朦朧間所感知到另一個真實世界的衝擊感,那就像是一個忽然的夢,如今又忽然醒了。
其實早在數月前,我便陪著從美國回來的舅舅去過一回,過去的「中貿」已換為另外兩間公司,一邊是做珠寶生意的,一邊是一間律師樓。金碧輝煌的門面,翩翩盈盈的紅紫蘭花,庸俗之中也有一番氣象,一個孩子的夢彷彿還關在其中。舅舅是實際上的股東之一,他在那裡殷殷詢問,討論商量時,我突然無聊了起來,我想起了那間小客廳,皮沙發,白瓷的茶杯,世界有進步與明朗的陽光,卻也有著空泛而寂寞的心。
母親對我說,極瘦極憔悴的葉先生說公司當當賣賣什麼都不剩了,很慚愧,也很抱歉……,只交還了一幅外祖父當年留在公司的字畫,老一輩的人對這些事還是很看重的。人世就是如此地交接與流轉下去,並不為誰的歎息而停留。「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繁華事散,我想起了「尋常」還有很「輕易」的意思,對流光而言,要抹去如何隆重的人事,都是無比輕易的吧!如今我坐在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孟夏窗前回味這些心情,許多年後,或也要感傷今日之懷抱,「當時只道是尋常」了。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