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從聖
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
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
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
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
──曹雪芹〈題自畫石〉
猶記初讀此詩,是在余英時先生的《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此本大著,意在考辨與質疑《紅樓夢》是否為自傳,更進一步探問作者嚮往的「大觀園」理想世界,與其外汙濁不堪的現實世界,兩端之間的緊張關係辯證。
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倒遊心於「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意境中,思考人的生命是否自始便如拳石一樣,於大化之流中反覆碰撞、奮進,時而痛苦呻吟,時而狂喜嘯傲。
所謂「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即是形容原石之天然空靈,也隱喻人類生命原初的純潔美麗。然而,上天賦予的自然本性,終究要經歷現實社會的洗禮。一旦涉入紅塵,難免沾染汙濁,漸漸斑駁,甚至連何時何地遺忘、拭去自然的靈魂底色,都已無跡可尋。
此所以曹公要用「墮世」,表達無可奈何的悵然感。
但曹公〈題自畫石〉詩高明之處,便在主人翁並未永陷於鬱結情緒,自怨自艾,甚至落入《紅樓夢曲子‧收尾》「好一似飛鳥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虛無悲境,不得超拔;而是旋即回返至內心深處自省,經由時間的靜歛與沉澱,再次肯定最初情志與嚮往理想,當有值得堅持與努力的價值。
更重要的是,自己所堅持的信念,貴在能自由而完整地實現,不必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也毋須是偉大不朽的成就。此即「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的完整意思。
曹公所說的「志」,也與一般所謂「志願」意涵不同。
「志」,是對自己愛好與個性特質的真實認識,是對存在價值的自信肯定,也是通貫無執的豁達灑脫;相反地,如果「志」只是對世間功名的執著,或是度越一切、自高獨尊的野心,反將抹殺個體靈魂的純然天性,不再保有最初的真誠與瀟灑。
〈題自畫石〉詩末兩句「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可以視為曹公的心之所嚮與自我定位。
所以將「邀眾賞」與「做頑仙」對舉,意在提醒讀者:「頑」既可以是桀驁不遜、難以降伏的野蠻力量;同時也可指自由不羈,無法也不必獲得公眾認可的靈秀氣質。
簡言之,曹公所嚮慕的「頑仙」,正是明達透脫的人格生命,坦然承擔不確定性與可能的變化,對人世的苦難與歡笑,都可泰然任之。未來一切尚不可知,但未來不會只有不確定的恐懼,它同時還蘊含著光明與希望。
因此,頑石當然可順其本性,成為自己想望的模樣。即便過程中可能遍體鱗傷,它仍會直面所有異樣誤解,甚至鄙夷。就算無所逃於群眾目光的注視,與各種關係的天羅地網,頑石都將繼續以其內斂冰冷姿態,勇敢迎向變化遷流,外化而內不化,持守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氣質。